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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 伊凡·费多罗维奇的梦魇(5)



    “他究竟安心躺在什么上面呢?”

    “总能安心躺在点什么上面的吧。你不是在发笑么?”

    “真是好汉!”伊凡嚷着说,仍旧显出那种奇怪的兴奋心情。现在他是怀着一种意想不到的好奇心在听下去了。“怎么样?现在还躺着么?”

    “问题就在他不躺了。他躺了几乎一千年,以后就站起来走了。”

    “真是笨驴!”伊凡嚷道,神经质地哈哈大笑起来,似乎一直在那里用心思考着什么。“永世躺着,或是走亿万兆公里的路,还不都是一样?这总得要走十亿年吧?”

    “甚至还要多得多,可惜没有纸笔,要不然可以计算一下。但是他早就走到了,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怎么,走到了?他哪里来的这十亿年?”

    “你只要想想我们现在的大地。现在大地的本身也许就重复过十亿次了,衰亡,冷却,破裂,粉碎,分化为构成它的各个元素,然后又是‘穹苍上面的水’,又是彗星,又是太阳,以后又从太阳化出大地,——这种发展也许已经重复了无数次,而且老是一个样子,分毫不爽。真是难堪到极点的乏味事。……”

    “得了,得了,他走到以后,又出了什么事呢?”

    “天堂的门为他打开,他刚进去以后,还没有过两秒钟,——这是照钟表的时间,照钟表的时间(虽然据我看来,他口袋里的表早就应该在路上化为元素了),还没有过两秒钟,他就感叹道,为了这两秒钟,不但值得走亿万兆公里,甚至可以走亿万兆的亿万兆公里,再乘上亿万兆次方!总而言之,他不但唱了‘赞美’诗,甚至还添油加醋,所以有些思想方式比较正直的人,起初甚至连手也不愿意和他握,觉得他摇身一变成了保守派,也变得太快了。这全是俄国人的脾气。我重说一句:这是一个神话。怎样贩来的就怎样卖出去。你瞧我们那里如今对于这类问题还抱着什么样的见解。”

    “这回我把你抓住了!”伊凡叫道,甚至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欢乐,似乎他终于完全想起来了,“这个亿万兆年的故事是我自己编出来的!我那时是十七岁,在中学读书,……这个故事我当时编好,讲给一个姓柯罗夫金的同学听,这还是在莫斯科的时候。……这段故事十分特别,我决不会是从任何地方引用来的。我几乎已经忘记它,……但是现在无意中想起来了,——是我自己想起来的,不是你讲的!有成千上万桩事情有时是无意中想起来的,甚至是在被绑赴刑场的时候,……在梦里想起来的。你就是这样一个梦。你是梦,实际是不存在的!”

    “从你否认我时这副激动的神气看来,”绅士笑着说,“我确信你总还是相信我的。”

    “一点也不!连百分之一都不信!”

    “但总还有千分之一的相信,‘顺势疗法’医派的极微剂量也许是最强烈的。你应该老实承认你是相信的,即使是一万分之一的相信。……”

    “决不!”伊凡愤恨地叫道。“不过,我倒是很愿意相信你的!”他忽然又奇怪地补充了一句。

    “哎!这才是老实的承认!不过我是心善的,在这问题上也愿意帮你的忙。你听着:是我把你抓住了,不是你把我抓住!我是故意把你自己已经忘了的故事讲给你听,好让你彻底不相信我。”

    “你这是胡说!你出现的目的就是要我相信你是存在的。”

    “就是呀。但是游移,不安,信仰和不信仰间的斗争,有时成为象你这样有良心的人的一种磨难,简直到了宁可上吊的地步。我正因为知道你有一点相信我,所以讲出这个故事,让你根本不相信我。我轮流地一会儿把你引向信仰,一会儿引向不信仰,我这样自有我的目的。这是一种新的方法。如果你真完全不信我了,你就一定会立刻当面向我保证说我不是梦,是实有其人。我知道你的。这样我就能达到目的了,我的目的是正直的。我只要把一小粒的信仰撒到你身上,就会长出一棵橡树,而且是那么大一棵橡树,你坐在它上面,就会想充当起‘沙漠的苦修者和神圣的贞女’来,因为你内心深处非常非常想当这个。你将靠吃蝗虫为生,千辛万苦到沙漠里去苦修以拯救自己的灵魂!”

    “那么你这混蛋,是在竭力拯救我的灵魂么?”

    “有时候总得做些好事呀。你又生气了,我看出你又生气了!”

    “小丑!你曾经引诱过那些靠食蝗虫为生,在不毛的沙漠里祈祷十七年,身上长满了苔藓的人们么?”

    “我的好人,我正是一直在做这种事情。你会忘记整个世界和一切世界,而恋恋不舍这样一个人,因为他是一颗无价的宝石,这样的一个灵魂有时抵得上整个星座,——我们自有我们的数学。胜利是宝贵的!他们中间有些人学识实在不比你差,尽管你不会相信。他们能够同时一眼看穿信仰和不信仰的奥秘,弄得人有时似乎简直只差一点点就会‘摔个倒栽葱’,象演员戈尔布诺夫所说的那样。”

    “怎么样?碰了一鼻子灰走的么?”

    “我的好朋友,”客人含义深长地说,“碰一鼻子灰,有时总比完全没有鼻子好,新近有一个害病的侯爵(大概是专门医生治疗的),对他那位耶稣会士的忏悔神父忏悔时就这样说过。我当时也在场,——那真是妙透了。他说:‘请您还我的鼻子吧!’他捶胸顿足地说。‘我的儿子,’神父搪塞说,‘一切事情都会按照不可测的天命发展,看得见的不幸有时会带来尽管是看不见的,但却是不寻常的好处。如果说严峻的命运使你丧失了鼻子,那么您的好处就是您这一生再没有人敢对您说您碰了一鼻子灰。’‘神父,这并不能给我安慰!’那个绝望的人叫道,‘相反地,我高兴一辈子每天碰一鼻子灰,只要它能呆在我脸上原来的地方!’神父叹了一口气说,‘我的儿子,美满的幸福是不能一下子求到的。您这已经是对于天道的一种抱怨了,可是就这样它也没有忘掉你,因为既然你象现在这样大声哭喊,说你情愿一辈子碰一鼻子灰,那么你的愿望等于已经间接地达到了:因为你丧失了鼻子这件事也就是碰一鼻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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