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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男根的亚当(第四章)(4)



    每天,我都站在苍娘家门口的那块岩石上,朝隐藏着鬼不养兵娃的那边眺望。对我来说,那边是另一个潜伏着危机的不可名状的世界。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老河了。苍娘给鬼不养兵娃做的饭煮的肉,由苍朴按时端走。每次走时我都要叫住他,问他鬼不养兵娃怎么样了?会好吗?他总是用嗯嗯的声音回答我的问题,眼光低视着,从来不看我——

    我跟你一起去吧——

    嗯。

    于是我跟他走,于是我被苍狗獒拉用龇牙、吐舌、低吠的威胁横截在起步不远的地方。苍朴对它的举动既不呵斥也不怂恿,木然旁观着。从他复杂的眼光中我领略到的是对我的怨恨、惧怕和可怜。最后苍朴兀自走了,留给我的是一种和岩石一样冰凉坚硬的拒绝。妈的,什么时候我成了一头被苍狗獒拉绑缚在黑牢中的困兽呢?好在有苍娘,她可以给我证明我还是个会说话的动物的机会。只是,我得等到夜晚她从田里归来的时候。

    到了夜晚,森林就变成一片黑海了,淹没了一切美丽和凶险,也淹没着人心。苍娘好不容易可以腾出手来做点针线活了。她就着灯光缝缀着一件用兽皮从山外的城镇人家换来的旧衣服,有心无心地和我说话——

    苍狗獒拉,山里的黑精狗中的鬼。这黑精小时候就凶诈,像人,怕硬的咬软的。自小看到大,现在还是这样。你越害怕它,它对你就越厉害。

    总是这些话。我听着,很快烦腻了,仰过身子去,靠着炕角被子躺下,打出一串清脆透明的鼾息。我在装睡。因为我虽然需要有人和我一起交谈,可一旦意识到满足我这要求的竟是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妇人时,我马上就疲倦了。一晃就是五天,几乎每夜我都是在这种疲倦和失望中进入睡眠的。

    可是,我从苍娘那双忽明忽暗的眼睛中分明感受到,她对我是有所期待的。她期待什么?期待我也和老河、和苍家男人那样,在苍狗獒拉的暴戾面前成为一个真正的汉子?

    雪粉铺向森林,就像一个完整的白世界被一根根狼牙棒击得粉碎。同样被击碎的还有那块新开的田地。覆雪盖不住的新生的草枝草叶勇猛地窜出来,一步步窜高,高得超过了原先那层被荒火烧去的植被,高得让苍木婴尔大为惊异。已经无法耕种庄稼的事实和一道阴影一起出现了。而对森林人群来说,新垦地的拒绝播种,便是一种神秘的惩罚,便是灾难的预言:大山神说,还是让你们饿饿肚子吧。因为你们违背了神戒山律。一从田里回来,苍木婴尔就对我唠叨,从来没有见过,都啥时候了,还下雪,地翻了还长厚草,没照几回太阳就长得有半人高。我没有心思去听。但在这个黑沉沉、湿漉漉的家中,我躲到哪里,她的活儿就干到哪里,话就说到哪里。田里的草是黑穗子草,恶草,砍了流脓,一离地面就又干黄了,不能当柴烧,烧了锅要炸,饭要臭。祖先就忌讳这个。我没有能耐再听下去了,返身出门,朝那条通往田地的小路走去。苍狗獒拉就像往常阻挠我那样,突然窜出来横挡在前面。我神经质地打了个冷战。

    愤怒。我为自己的怯懦愤怒。

    怪,苍狗獒拉缠你缠死啦,先前可没有过。苍木婴尔悲凉地说,你也怪,就要吃黑饭了,跑出去做啥?

    天怪地怪田怪草怪狗怪,连我也怪了。

    饭后,我又来到门外,朝迷茫深邃的岩洞那边张望,望得眼睛发木了,便坐在那块让我尽兴和阳光拥抱过的岩石上。繁星满天。暗夜将苍狗獒拉的那双眼睛映衬得越来越亮了。房内有了苍木婴尔抑郁浑浊的歌声:

    那一边是深树林哟,

    我带着太阳走过去,

    卿卿吉尔玛,

    太阳的故乡神的家。

    那一边是黑田地哟,

    我带着月亮走过去,

    卿卿吉尔玛,

    月亮的故乡女人的家。

    那一边是男人们哟,

    我带着鹿皮走过去,

    卿卿吉尔玛。

    卿卿吉尔玛,据说是一片富饶的森林地带,不知哪年哪月,也不知什么原因,苍家人的祖先离开了那里,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长途迁徙来到积石大禹山脉。于是,一种对家园的绵长的思念就变作古歌,流传在苍家人的嘴上。

    歌声和神秘的夜鸟的叫声一起远去,化入寂静。我想苍木婴尔该来叫我回房休息了,不禁回过头去,可我看到的却是月华映出的我自己的影子。房内的灯光已经泯灭,她独自睡了。寂寞像闷棍一样朝我砸来,我颓然歪倒在岩石上,望着挂在黑林梢头的一串儿铜铃似的星星,忽地跳起来,向着那条有点像飘起的挽幛的小路一阵疯跑。最后我倒地了。苍狗獒拉,又是可憎的苍狗獒拉。

    那么就让我顺顺当当地离开这里吧。我对苍狗獒拉说。可这个该死的畜牲不懂人话。或者,它只懂人的潜藏在古老心态中的隐秘的兽语,而不懂一个有良心的人的请求。我是有良心的,因为在我有了丢弃鬼不养兵娃的一刹那的过失之后,紧接着就是绵长的悔恨,夜以继日的孤寂。遗憾的是,没有谁理解,大森林的良知,就是要让那些不适应它的雪虐霜打的生命渐渐枯干,化作轻烟飘逝。

    我是一线无足轻重的烟气吗?不。大森林是祖先的,而我属于田野、属于城市、属于开化的具有文明头颅的人群。一天早晨,我对苍木婴尔说,我要回去了——

    回去?回哪儿去?——

    回到我出生的那个地方。

    她明白了,我是要去寻找自己的生活。她说,他也要走?——

    他?谁?鬼不养兵娃?苍娘,你说他会好吗?

    苍木婴尔的目光黯淡了,不置可否地瞪着我。两手合起,想举到胸前,可又慢慢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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