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男根的亚当(第二章)(7)
时间:2022-09-28 作者:杨志军 点击:次
我们吃着干硬的野黑豆,直到两个人都觉得两腮有点困疼了之后才开始平地翻土。 地翻了一半,苍朴觉得有点热了,将衣服脱去。沐浴在阳光下的是他伟岸的肉体,皮肤滑润,褐色的安详的线条栖依在周身,匀称的肌肉显得异常富有弹性,那种能够破坏一切和创造一切的力量就深深隐匿在这弹性后面。强健到堪称完美的苍家男子的肉躯,和森林安谧的白天一起创造着一个和平的没有骚动的境域。这境域又一次让我想起了那一百多个沉默的灵魂,那灵魂曾经附丽过的一百多个光洁似雪的体魄。 苍茫,悲凉,思绪就像面前这无边无际的流动的绿色。 流动,流动,碧浪接天处,那儿有鬼不养兵娃。他是唯一一个被石块掩埋又没有灵肉分家的幸存者,他不能死。只要我活着,他就不能死。如果说过去我曾经由于怯懦抛弃过他,那么现在,我要用十倍的勇气去关心他。我已是一个应该赎罪的人了。我要用行动改变我的形象。否则,我就不是男人。这冲动来得太有点突然和强烈了,我将最后一锨肥沃的森林土翻上来,央及苍朴跟我一起去看看鬼不养兵娃。他在犹豫。他为什么要犹豫?我恼怒地撇下他,兀自前去。 可我没想到,那条通往石壁洞穴的林间小路会被老河用宽阔的身体堵起来。老河似乎知道我会有这种举动,冷漠地注视着我,像冰山俯视一只索索发抖的羔羊。他身边是苍狗獒拉。它好像根本没看见我,将鼻子伸进草丛里探索着什么。 苍朴扛着铁锨追随而来。我奇怪,他干吗显得那样慌张?一种惶惑不安的神情从他那张从来不准备掩饰的脸上渗出来,又弥漫开去,森林的幽暗也就显得更加诡谲异样了。 有一个秘密,我想,他们都在瞒着我—— 你的病好了,而且已经开了田,你可以离开这里了。 我回避着老河冷冰冰的眼光,小声说,我要看看鬼不养兵娃—— 不行。 老河不屑争执地撇撇嘴,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我恨恨地攥紧了拳头,一脸压抑着怒火的恶相。这时,一直盯着我的苍狗獒拉突然窜到我和老河之间,歪着头看看老河,见老河转身朝我啐了一口唾沫,便鲁莽地朝我跑来。 苍朴吼一声,跳到我面前。不想撞在主人身上的苍狗獒拉在跃起的一刹那,歪斜着身子倒下去,在地上打了个滚,又稳稳立住,莫名其妙地看着苍朴。苍朴脸上还残留着刚才的紧张神情,不知所措地望着我。 我紧抿了嘴唇,仅仅是为了报复这种剥夺我的感情权力的举动,为了报复人与狗联合起来对我的欺侮,我也不可能再说什么了。我跳起来,狂奔而去,穿过一片浓绿的树林,穿过一片无绿的田地。苍狗獒拉追上来了,撕住我的裤角。我一个马趴摔倒在地,又翻身站起,立住,忙乱地脱下衣服。 苍狗獒拉不知道我要干什么,猜疑地瞪着我,又回头看看追撵而来的苍朴—— 站住,不准你去。 苍朴的声音给了我一个机会,因为苍狗獒拉不明白这话是喊给它的还是喊给我的。我又开始疯跑起来。苍狗獒拉犹豫了一会,等它再次追上我时,我已经离那排洞穴很近了。我放慢脚步,双手抖开衣服,哗地抛过去。面对任何攻击都没有后退习惯的苍狗獒拉,以为那冲它盖过去的就是我的肉体,狂浪般地跳起,前肢沉重而迅急地拍向衣服。衣服落地了,它一头朝下栽去,在前肢撑地的同时,又一口叼住了衣服,一阵盲目而狂妄的撕扯。衣服烂了,它这才发现那东西根本不值得它大动肝火。它恼羞成怒地奔过来。而这时,我已经扑到那个幽居着鬼不养兵娃的洞穴前,一把撕下了那面遮天蔽日的草帘。懵了,我急眨眼皮,依旧是发懵发呆。即使再次扑过来的苍狗獒拉将我扑得趔趄了身子、蹭着石壁倒下去时,我也没有改变那种呆痴的神情。我躺在地上凝然不动,浑身的血液和肌肉也在发愣,甚至让苍狗獒拉以为我已经完蛋了。它从我身上跳开,邀功似的跑向苍朴。 这时,我的头顶,那块生长着一棵遒劲的铺团松的岩石上,耸起了老河的黑影。由于太阳在他脑后,我感到天地一下子被他拉近了。我爬起来,直勾勾望着他,好一会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他死了? 苍朴一迭声喊道,死了,他死了。 沉默。苍狗獒拉被这种压抑的气氛所感染,不声不响地晃动着尾巴。 我憋足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野性的吼叫,接着便泪如泉涌。我想,他是我害死的,全连一百多个人都是我害死的。 那个让我绝望,也让我时时感到深疚的黑影腾地从岩石上跳下来,站到我面前说,看样子你还算是个人。我不想折磨你。但你必须对天发誓,你这个软骨头不会告密。 我揩一把眼泪。 老河又说,你知道,由于你,鬼不养兵娃差点死掉。他是不能再去死的。洞穴里的阴气对他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他极有深意地瞥了苍朴一眼,我们把他转移了,在一户人家里。 我将目光缓缓移向苍朴,苍朴脸色顿时煞白,跳过来拉住我,发誓,你发誓。老河催逼道,快发誓吧。我颤颤悠悠地说,我发誓。我一定发誓。可我还是想见他一面。 他们两个都摇头。 已经不可能了。老河道—— 为什么?—— 我活着,我就不能让你见他。你还是趁早离开这里吧,越快越好。我告诉鬼不养兵娃,你已经死了,被我亲手杀死了—— 我死了?想让我死?没死,我没死。我要见他,哪怕让我给他下跪。 老河冷酷地眯起眼瞅了我半晌,喊道,獒拉,獒拉,咬他,咬死他。他看苍狗獒拉没有听懂他的话,便打出一声响亮的口哨。苍狗獒拉的四条腿顿时绷直了,仿佛听到了一声来自上帝的绝对命令,吐出那条鲜红的长舌头,就要朝我扑来。苍朴赶紧俯下身去,伸胳膊圈住它的脖颈,抬头哀哀地向我请求,你还没发誓,发誓吧,兵狗。焦急中,他把兵哥说成了兵狗,是发音问题还是对我的侮辱?我的男人的狭小胸襟使我顾不得去判断了。我大声叫唤我就是条狗,狗是不会发誓的。苍朴又连声叫着兵狗,看我不理会,便绝望地放开了苍狗獒拉。已经平静了许多的老河却将它喝住了,既吓唬我又安慰苍朴地说,不发誓也不要紧,他不敢说出去,他要活命,他从来就是胆小鬼。 我是胆小鬼吗?也许是的。我走了,我不敢拼命,惆怅、愤懑、委屈,还有深深的惧怕。大概我体内从来就没有过勇敢无畏的基因,就像苍狗獒拉从来就没有过怯懦一样。但我明白,在这空旷寂寥的森林里,在经过了生生死死、大喜大悲的磨砺之后,我最怕的不是掉命,而是活着我必须孤独,必须去迎接另一个黎明时的分别。 我、不、分、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