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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店(7)


  湾子他们还是惊奇了:“这不是根鸟吗?”“根鸟!”“根鸟啊!”

  根鸟朝他们笑笑,站了起来。他要使他们觉得,他们的一个小兄弟又回来了。

  湾子望着根鸟:“你怎么回来了?”

  根鸟依旧笑笑:“回来背米。”

  根鸟与湾子他们一起朝码头走去。一路上,湾子他们说了许多话,但不知为什么,就是没有谈到杜家。当湾子打算上船背米时,根鸟问道:“老爷好吗?”

  湾子答道:“好。”

  根鸟又问:“太太好吗?”

  湾子答道:“好。”

  根鸟就问到这里。他在心里希望湾子他们能主动地向他诉说秋蔓的情况。然而,湾子他们就是只字不提秋蔓。等湾子已背了两趟米之后,根鸟终于憋不住了,问道:“秋蔓好吗?”

  湾子开始抽烟。

  其他的人明明也已听到了根鸟的问话,却都不回答。

  湾子吸了几口烟,问道:“根鸟,告诉大哥,你是冲秋蔓回米溪的吗?”

  根鸟低头不语。

  湾子说:“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根鸟疑惑地看着湾子。

  湾子说:“秋蔓已离开米溪了。”

  “离开米溪了?”

  “半个月前,她进城了。”

  “还去读书吗?”

  “她嫁人了,嫁给了她的一个表哥。”

  根鸟顿觉世界一片灰暗。

  湾子他们全都陪着根鸟在河边上坐了下来。

  根鸟似乎忘记了湾子他们。他坐在河边上,呆呆地望着河水中自己的影子。早晨的河水格外清澈。根鸟看到了自己的面容:又瘦又黑的脸上,满是疲倦;双眼似乎落上了灰尘,毫无光泽,也毫无生气。

  根鸟无声地哭起来。

  当他终于清楚了自己的处境时,他站了起来,对湾子他们说:“我该走了。”

  湾子问:“你去哪儿?”

  根鸟说:“去莺店。”

  湾子说:“你不去杜家看一看?”

  根鸟摇了摇头,说:“不要告诉他们我回过米溪。”他与那一双双粗糙的大手握了握之后,走向在河坡吃草的马。

  湾子叫道:“根鸟!”

  根鸟站住了,望着湾子:有事吗?

  湾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钱来,放在根鸟的手上。

  根鸟不要。

  湾子说:“我看到你的钱袋了。”

  其他的人也都过来,各自都掏了一些钱给了根鸟。

  根鸟没有再拒绝。他将钱放入钱袋,朝湾子他们深深地鞠了躬,就跑向白马,然后迅捷地又离开了米溪。

  当马走出米溪,来到旷野上时,根鸟骑在马背上,一路上含着眼泪唱着。他唱得很难听。他故意唱得很难听:

  莲子花开莲心动,

  藕叶儿玲珑,

  荷叶儿重重。

  想当初,

  托你担水将你送;

  到如今,

  藕断丝连有何用?

  奴比作荷花,

  郎比作西风。

  等将起来,

  荷花有定风无定,

  荷花有定风无定……

  他急切地想见到金枝。

  他回到了莺店之后,先交了钱,又住进了戏班子住的客店。他没有去看金枝,而是上街洗了澡,理了发,并且买了新衣换上。在饭馆里吃了饭后,他早早地来到了戏园子。

  金枝直到上台演出后,才看到焕然一新的根鸟。她不免感到惊讶,动作就有点走样,但很快又掩饰住了。

  后来的那些日子,根鸟又像往常一样,白天去赌场,晚上去泡戏园子。他根本不管自己身上一共才有多少钱,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样子。

  “你离开莺店吧。”这天夜里,金枝恳切地对他说。

  “不。”

  “走吧,快点离开这儿吧。”金枝泪水盈盈。

  依然还是一道幔子隔着。根鸟只想与金枝呆在一起。他已无法离开金枝。如今的根鸟在孤独面前,已是秋风中的一根脆弱的细草,他害怕它,从骨子里害怕它。漫长的黑夜里,他已不可能再像从前,从容地独自露宿在街头、路边与没有人烟的荒野上了。他要看到金枝房间中温暖的烛光,看到她的身影,听到她微如细风的呼吸声。金枝一举手,一投足,一个微笑,一声叹息,都能给他以慰籍,以生趣。

  然而,他又没有钱了。

  金枝拿出自己的钱来,替他先付了客店的房费和泡戏园子的钱。但没过几天,她终于也付不起了。

  晚上,痴呆呆的根鸟只能在戏园子的门外转悠着。他急切地想进去,其情形就像一只鸡到了天黑时想进鸡笼而那个鸡笼的门却关着,急得它团团转一样。

  他终于趁看门人不注意时,偷偷地溜进了戏园子。他猫着腰,走到了最后面,然后一声不响地站在黑暗里。

  开始,戏园子里的人也没有发现他。等上金枝的戏了,才有人看到他,于是就报告了班主。

  班主发一声冷笑,带了四五个人走过来,叫他赶快离开。

  台上,金枝正在唱着,根鸟自然不肯离去。

  “将他轰出去!”班主一指根鸟的鼻子,“想蹭戏,门也没有!”那几个人上来,不由分说,将根鸟朝门外拖去。根鸟拼命挣扎。班主道:“他再不出去,就揍扁他!”其中一个人听罢,就一拳打在了根鸟的脸上。根鸟的鼻孔顿时就流出血来。

  台上的金枝看到了,就在台上一边演戏,一边在眼中汪满泪水。

  根鸟终于被赶到了门外。他被推倒在门前的台阶上。

  天正下着大雪。

  根鸟起来后,只好离开了戏园子。他牵着马走在莺店的街上。他穿着单薄的衣服,望着酒店门前红红的灯笼,只能感到更加寒冷——寒冷到骨头缝里,寒冷到灵魂里。他转呀转的,在戏园子散场后,又转到了那个客店的门前。他知道,这里也绝不会接纳他了。但他就是不想离开这儿。他牵着马,绕到了房屋的后面。他仰头望去,从窗户上看到了金枝屋内的寂寞的烛光。

  不一会儿,金枝的脸就贴到了窗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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