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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行者:赛博朋克作为一种膨胀的传说(2)

  斯安威斯坦这具义体最初就不属于大卫,它是曼因的订物,大卫在不知情的状态下安装了它,他的身体一开始就以误认的形式,铭刻了他者;他后面又换上了曼因的手臂,换上更多不属于自己的义体,但如此多的他者,如此膨胀的非我的异质,到最后孕育出的精神病却是对自我的沉浸,而其又在狂乱的自我中继续追寻不属于自我的任务,这种矛盾的求索围困成更深的牢笼,来自他者的部分并没有解放自己,反而以全身的义体之形,囚住了自己,处刑了自己。大卫改造的身体就是微观的夜之城,一个最小单位的恶托邦,一个假借他人之面吞噬自己的结构。

  大卫注定反抗不了夜之城,因为夜之城已与他融为一体。

  废燃的奇观

  看到一类评论,它们把本作澎湃地归结为一种革命悲剧。不对,大卫进行的并不是失败的革命,他进行的根本不是革命,只是一种过剩的生存。今石洋之从《落叶》开始就一直衷情于这种状态,一种临场、无计划、刺激性的生存。大卫一行人在最后一集的反抗也是如此,他们唯一的目的是救出露西,路上的一切喧闹、对都市的扫荡、对机关的破坏都是临时性的,作为一群突然、连续的奇观并置。

  这是一种废燃的奇观(当然也可以用“扳机味”这种万能而不负责任的形容概括),没有伟大的意义,没有组织化的程序,没有纲领,一切行为平面化为直观的能量,邋遢、碎片地燃烧。这不是革命的精神,而是娱乐的精神。任何革命总会要求着一个新的世界,但废燃不是,它的“废”排除了任何彼岸的意义,而“燃”则立足于破碎的当下、享乐式地反抗一切——这种反抗通向的是现在、不是未来。许多观众因为结局的BE而把这种反抗视为严肃、非娱乐的过程,实则忽略了今石等人恒定的风格,创作者可以克制自己,但做不到彻底压抑自己。

  《边缘行者》最后一集“向死而生”的行动,与十八年前、今石在他负责的《Re:甜心战士》ep1这种喜剧性质的作品有什么根本不同吗?城市作为背景被压缩成纷飞的玩具(观众会发现之前迷幻、立体的夜之城突然变得脆弱而扁平),角色为了一个并不宏大的目标,肆意地摧毁一切宏大的装置,非理性的狂热在《Re:甜心战士》、《吊带袜天使》等作中以莫名的魔法向世界锚定它的“无拘”,而在本作里,这种“无拘”只不过倒置地披上了赛博精神病的装甲,以有形的义体往整座夜之城,散弹般地投射。

  精神病在此是必要的,尽管大卫在幻想中依旧受到支配,但至少于表面,他的行动借着义体的暴走得到了解放,扳机需要这种表面的解放——即使是虚伪的、暂时的、被反复抑制的,才能把他们那老三样继续用上。当药剂再不起作用时,大卫达到“解放”的临界,这个小团队也因此引来短暂、空无的“自由”,不再有一个理性的领导,不再有决定的中心,不再有一个计划,维系一切的只剩下一个并不遥远的目的,像星球吸引着陨石,以本能的重力,无条件、狂热地砸落。除此之外他们还拥有什么吗?

  逃向不存在的月球

  死者葬身于废燃的奇观,而活下去的人,逃向了月球。

  露西登上真正的月球时,并无多少情感的波动,如同例行公事般,像完成一件没有意义的任务。

  因为这并不是露西渴望的月球,露西渴望的从来不是月球——它毕竟只是公司控制下的旅游产业,露西真正的愿望是一个可以无限逃离的场域,月球只不过作为一个地外空间,以一个隐喻的模态承担了她客体化的欲望。

  露西与团队的其他人都不同,她始终不属于夜之城的居民,她的生活是游牧式的,始终惊恐于周围的环境,这种惊恐与大卫于义体潜藏的惊恐是一体两面:一种幽灵般的二元性不断从外部袭来,无时无刻不挑战着自身的同一。

  大卫对她来说不是一个“爱人”,而是一个可以供其逃离的场所,大卫本身就是月球,以一种无限包容他者——所谓“为了别人而活”——的形式,背负了露西的愿望:那个本不存在的月球,那个逃离了一切控制、彻底解码化的纯粹存在,以爱的名义把两人纳入其中。

  所以露西只有通过在结局里看到大卫的幻觉,她才能到达一种自我深处的平静,完成叙事上的悲剧美学。幻觉是世界无法还原成现实的影像,它把已经线性化的时空再度神秘化。这是影像的魔法,媒介哲学家弗卢塞尔描述过这种赋魅的逻辑:“在扫视影像平面时,目光攫取了一个又一个元素,形成了扫视与元素之间的时间关系。它可能回到之前看到过的一个影像元素,于是‘之前’转化为‘之后’,通过扫描而重新建构的时间维度,是永恒的回归。”

  大卫成为了影像,成为了“永恒的回归”,这就是义体医生所谓“传说”的结构。

  “我会把你的传说流传下去。”

  后历史的赛博朋克

  但我们需要看到一个更深的现实:即这种“传说”的结构并没有突破这个世界,即使是作为一个貌似有“自知之明”的悲剧,它其实也难以发挥任何否定性的力量。

  “大卫的传说会激励后来者继续反抗吧,会作为一个永远的影子不停地揭开现实光芒的不一致性吧”,我们似乎下意识都会产生这种悲剧中的乐观精神,但这其实更多是一种终将被俘获的自我感动。

  因为赛博朋克的世界早已不是一种近代意义上过度理性化的世界,不是一种科技单纯地压抑所谓人性、情感的世界,不是一个用传统数理逻辑量化一切价值的世界,对于那种世界,我们只需要用“废燃”或“幻想”就可以与之抵抗,正如19世纪中叶以来为反抗科学实在论而产生的一波波“非理性”浪潮那样。

  但赛博朋克世界真正的魔力正在于比“非理性”更“非理性”,有一种比传说更神秘化的力量根植在它的运行系统中,把一切其中的运动转化成情境的仪式。

  大卫的影像不是“独特”的,如同他那看似能承受无限义体的肉身也不是独特的一样,因为赛博朋克本就是技术性影像组成的宇宙,反抗的传说流入其中,便会被技术无限复制,这种复制在消解传说的独特性的同时,也把其固有的魔法和意识形态转化成市场的程序。无数的影像把整个历史吸纳进来,形成了永远循环的一种社会记忆,它没有被韦伯意义上的工具理性祛魅,而是花枝招展地拼贴了更多丰富、鲜艳的元素,任何行动和苦痛于此被周而复始地收纳,历史陷落到轮回、瑰丽的泥潭,赛博格的世界成为了后历史的世界。

  那个制作“超梦”的大导演吉米,在死前朝着大卫似笑非笑,他始终确信大卫不是独特的、始终期待他的暴走,作为一个把他人的记忆商品化、赋予再生产价值的“艺术家”兼贩子,他比其他在场的人都更能直观地察觉到一个事实:技术早就不再是技术,而是魔法。它的神秘笼罩在所有的”传说“之上,一切对社会的崇高反制、一切在阴暗面中的伟大内爆,到最后都能被这魔法,幻化为属于别人的、消遣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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