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溪(2)
时间:2022-09-19 作者:曹文轩 点击:次
根鸟是在人们的簇拥之下走到自家的院门口的。他把马拴在院门前的树上,推开了院门。在院门发出一阵沙哑的声音的那一刻,根鸟心中飘过一丝凄凉。从前的院门声不是这样的。它怎么变得如此艰涩?院子里的景象,也缺乏生气。他在院中站了片刻之后,才朝虚掩着的屋门走去。 人群在院门外都停住了,只有那位年长者跟随根鸟走进了院子。 年长者在根鸟准备推门时,说:“孩子,你父亲,怕是活不长久了,你快点进屋吧,他心中不知多么想你呢。” 根鸟回头看了一眼人群,推开了屋门。 根鸟一时还不能适应屋里的昏暗,只觉得眼前糊糊涂涂的。他轻轻叫了一声:“爸爸。” 没有父亲的回答。 “爸爸。”根鸟已一脚踏进了父亲的房间。 黑暗里传来微弱的声音:“谁呀?” “爸爸,是我。我是根鸟。我回来啦!” “根鸟?你是根鸟?你回来啦?你真的回来啦?” 根鸟走到父亲的床边。借着小窗的亮光,他看到了父亲的面容:这是一张极端消瘦而憔悴的脸。 “爸爸,你怎么啦?”根鸟跪在床边,将冰凉的手伸过去,摸着父亲的同样冰凉的脸。 父亲看清了根鸟,两颗浑浊的泪珠从眼角渗出而滚落到枕头上。他朝根鸟吃力地笑着,嘴中不住地小声说:“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爸爸,你到底怎么啦?”根鸟的双眼已模糊成一片。 那位长者在根鸟的身后说:“你父亲半年前就病倒了。” 根鸟用衣袖擦去眼中的潮湿。父亲的面色是蜡黄的;眼窝深陷,从而使眉骨更为凸现;嘴巴瘪进去了,从而使颧骨更为凸现。父亲躺在被子下,但根鸟觉得那被子下好像就没有父亲的身体——仿佛他的身体已经瘦得像纸一般薄了。 晚上,根鸟与父亲睡在一张床上。 父亲问道:“你找到那个大峡谷了吗?见到那个小姑娘了吗?” 根鸟不做声。 “那你怎么回来了?” “我想家。” 父亲叹息了一声:“你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根鸟不做声,只是用手在被窝里抚摸着父亲干瘦的腿。 “你这孩子呀,最容易相信一件东西,也最容易忘记一件东西。你这一辈子,大概都会是这样的……” 根鸟用双臂抱住了父亲的双腿。他让父亲说去,而自己却一句话也不愿说。此时此刻,他只想抱紧父亲的双腿。 七天后,父亲便去世了。 从墓地回来后,根鸟并不感到害怕,只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单。他有点不愿回到那间曾与父亲一起度过了十四个春秋的茅屋。大部分时间,他就坐在院门口,神情漠然地去看秋天在菊坡留下的样子。 根鸟一直记不起大峡谷。 两天后,根鸟走进了自家的柿子林。他小心翼翼地往筐里收摘着成熟的和将要成熟的柿子。他给菊坡人的印象是:从此,根鸟将像他的父亲一样,成为菊坡的一个猎人,一个农人,他不会再离开这个地方了,他将在这里长成青年,然后成家、生小孩,直至像他父亲一样在这里终了。 根鸟解开了马的僵绳:你愿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但白马没有远走,只是在离根鸟的家不远的地方吃草,而太阳还未落山时,便早早又回到了院门口的大树下。 秋天将去时,根鸟的心绪又有了些变化。而当冬天正从山那边向这里走来时,他开始变得烦躁不安,仿佛心底里有一颗沉睡的种子开始醒来,并开始膨胀,要顶开结实的泥土,生出嫩芽。 根鸟开始骑白马,在菊坡的河边、打谷场上或山道上狂奔。 菊坡村的小孩最喜欢看这道风景。他们或站在路边,或爬到树上,看白马驮着根鸟,在林子里如白光闪过,在路上跑起一溜粉尘。有几个胆大的,故意站在路中央,等着白马过来,眼见着白马就要冲到自己跟前了,才尖叫着,闪到路边,然后在心中慌慌地享受着那一番刺激。 根鸟让白马直跑得汗淋淋的,才肯撒手。然后,他翻身下马,倒在草丛里喘息。白马的嘴角流着水沫,喘息着蹲在根鸟的身边。这时,会有一两只牛虻来叮咬,它就用耳朵或尾巴去扇打,要不,就浑身一抖,将它们赶走。白马终于彻底耗尽了气力,最后连那几只牛虻也懒得去赶了,由它们吸它的血去。这时,稍微有了点力量的根鸟,就从草丛里挣扎起来,走到白马身旁,瞄准了牛虻,一巴掌打过去。当手掌离开马的身体时,手掌上就有了一小片血。 这天,白马驮着根鸟在河边狂奔,在拐弯时,一时心不在焉的根鸟被掼下马来,落进了河水中。水很凉。就在他从水中往岸上爬时,他的头脑忽然变得异常的清醒。他本应立即回家换上衣服,但却湿淋淋地坐在河边上。他朝大河眺望着。大河空空的,只有倒映在它上面的纯静的天空。而就在他将要离去时,他忽然看到远处缥缈的水汽中,悠然飘出了父亲。他看不太清楚,但他认定了那就是父亲。父亲悬浮在水面上,默然无声。而根鸟的耳边却又分明响着父亲的声音:“你怎么还在菊坡?”他心里一惊,睁大了眼睛。随之,父亲的影子就消失了,大河还是刚才的那个大河,河面上空空的。 根鸟骑上马背。此刻,他的耳边响着父亲临终的那天晚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牙缝挤出的两个字:天意。 根鸟骑着马在村里村外走了好几遍,直走到天黑。他要好好再看一遍生他养他的菊坡村,然后直让它被深深地吃进心中。 这天夜里,菊坡村的一个人夜里出来撒尿,看见村西有熊熊的火光,便大叫起来:“失火了!失火了!” 人们被惊动起来,纷纷跑出门外。 根鸟正站在大火面前。那间曾给他和父亲遮蔽烈日、抵挡风寒的茅屋,被他点燃后,正在噼噼啪啪地燃烧。 火光映红了菊坡的山与天空。 菊坡的人似乎感到了什么,谁也没有来救火,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火光将熄时,根鸟骑上了白马。他朝菊坡的男女老少深情地看了最后一眼,那白马仿佛听到了远方的召唤,未等他示意,便驮着他,穿越过火光,重又奔驰在西去的路上。 菊坡的人听见了一长串回落在深夜群山中的马蹄声。那声音后来渐小,直到完全消失,只将一丝惆怅永远地留在菊坡人的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