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3)
时间:2011-06-10 作者:老舍 点击:次
气消了一些,他想要大仁大义的劝鹿书香就职,自己情愿退后,以后再也不和大舅子合作;好说好散,贞头曼! 他刚要开口,电话铃响了。本不想去接,可是就这么把刚才那一场打断,也好,省得再说什么。他拿下耳机来:“什么局长?方?等等。”一手捂住口机,“大概是新局长,姓方。”鹿书香极快的立起来:“难道是方佐华?”接过电话机来:“喂,方局长吗?”声音非常的温柔好听,眼睛象下小雨似的眨巴着。“啊?什么?”声音高了些,不甚好听了。“呕,局长派我预备就职礼,派——我;嗯,晓得!”猛的把耳机挂上了。“你怎么不问明白了!什么东西,一个不三不四的小职员敢给我打电话,还外带着说局长派我,派——我!”他深深的噎了一口气。 “有事没事?”郝凤鸣整着脸问,“没事,我可要走啦;没工夫在这儿看电话!” 鹿书香仿佛没有听见,只顾说他自己的:“哼,说不定教我预备就职典礼就是瞧我一手儿呢!厉害!挤我!我还是干定了,凤鸣你说对了,给他们个苦腻!”说完,向郝凤鸣笑了笑。“预备个会场,还不就是摆几把椅子的事?”郝凤鸣顺口答音的问了句,不希望得到什么回答,他想回家,回家和韵香一同骂书香去。 “我说你不行,你老不信,坐下,不忙,回头我用车送你去。”看郝凤鸣又坐下,他闭了会儿眼才说:“光预备几把椅子可不行!不行!挂国旗与否,挂遗嘱与否,都成问题!挂呢。”右手的中指搬住左手的大指,“显出我倾向政府。犬稜们都是细心的人。况且,即使他们没留神,方佐华们会偷偷的指点给他们。不挂呢,”中指点了点食指,“方佐华会借题发挥,向政府把我刷下来,先剪去我在政府方面的势力。你看,这不是很有些文章吗?” 郝凤鸣点了点头,他承认了自己的不行。不错,这几年来,他已经把少年时的理想与热气扫除了十之八九,可是到底他还是太直爽简单。他“是”得和鹿书香学学,即使得不到什么实际的利益,学些招数也是极可宝贵的。“现在的年月,作事好不容易!”鹿书香一半是叹悔自己这次的失败,一半是——比起郝凤鸣来——赞美自己的精明。“我们这是闲谈,闲谈。你看,现在的困难是,人才太多,咱们这边和东洋那边都是人多于事。于是,一人一个主意,谁都设法不教自己的主意落了空。主意老在那儿变动。结果弄成谁胳臂粗谁得势,土地局是咱们的主意,临完教别人把饭锅端了去。我先前还力争非成厅不可,哼,真要是被人家现成的把厅长端去,笑话才更大呢!我看出来了,我们的主意越多,东洋人的心也就越乱,他们的心一乱,咱们可就抓不着了头。你说是不是?为今之计,咱们还得打好主意。只要有主意,不管多么离奇,总会打动东洋人——他们心细,不肯轻易放过一个意见;再加上他们人多,咱们说不动甲,还可以献计给乙,总会碰到个愿意采纳的。有一个点头的,事情就有门儿。凤鸣,别灰心,想好主意。你想出来,我去作;一旦把正局长夺回来,你知道我不会白了你。我敢起誓!”“上回你也起了誓!”郝凤鸣横着来了一句。 “别,别,咱俩不过这个!”鹿书香把对方的横劲儿往竖里扯。“你知道我是副局长,你也知道副局长毫无实权,何苦呢!先别捣乱,想高明的,想!只要你说出这道儿,我就去,我不怕跑腿;这回干脆不找犬稜,另起炉灶,找沉重的往下硬压。我们本愿规规矩矩的作,不过别人既是乱抄家伙,我们还能按规矩作吗?先别气馁,人家乱,咱们也跟着乱就是了,这就叫作时势造英雄!我就去就副局长的职,也尝尝闲职什么味儿。假若有好主意的话。也许由副而正,也许一高兴另来个机关玩玩。反正你我的学问本领不能随便弃而不用,那么何不多跑几步路呢?” “我要是给你一个主意,你给我什么?”郝凤鸣笑着,可是笑得僵不吃的。“这回我不要空头支票,得说实在的。比如说,韵香早就跟就要辆小汽车……” “只要你肯告诉我,灵验了以后,准有你的汽车。我并非没有主意,不过是愿意多搜集一些。谁知道哪一个会响了呢。” “一言为定?我回去就告诉她!你知道姑奶奶是不好惹的?” “晓得呀,还用你说!” “你听这个怎样,”郝凤鸣的圆眼睛露出点淘气的神气,“掘墓行不行?” “什么?” “有系统的挖坟,”郝凤鸣笑了,承认这是故意的开玩笑。“有你这么一说,”鹿书香的神气可是非常的郑重,“有你这么一说!你怎么想起来的。是不是因为土地局而联想到坟墓?” “不是快到阴历十月一了。”郝凤鸡把笑意收起去,倒觉得有点不大好意思了。“想起上坟烧纸,也就想起盗墓来,报纸上不是常登着这种事儿?” “你倒别说,这确是个主意!”鹿书香立起来,伸出右手,仿佛是要接过点什么东西来似的。“这个主意你给我了?”“送给你了;灵验之后,跟你要辆汽车!不过,我想不起这个主意能有什么用处。就是真去实行,也似乎太缺德,是不是?”郝凤鸣似乎有点后悔。 “可惜你这个西洋留学生!”鹿书香笑着坐下了。“坟地早就都该平了!民食不足,而教坟墓空占着那么多地方,岂不是愚蠢?我告诉你,我先找几个人去调查一下,大概的哪怕先把一县的地亩与坟地的比例弄出来呢,报上去,必足以打动东洋人,他们想开发华北,这也是一宗事业,只须把坟平了,平白的就添出多少地亩,是种棉,种豆,或是种鸦片,谁管它种什么呢,反正地多出产才能多!这是一招。假如他们愿意,当然愿意,咱们就有第二招:既然要平坟,就何不一打两用,把坟里埋着的好东西就手儿掘出来?这可又得先调查一下,大概的能先把一县的富家的茔地调查清了,一报上去就得教他们红眼。怎么说呢,平坟种地需要时间,就地抠饼够多么现成?真要是一县里挖出几万来,先不用往多里说,算算看,一省该有多少?况且还许挖出些件无价之宝来呢?哼!我简直可以保险,平坟的主意假若不被采纳,检着古坟先掘几处一定能行!说不定,因此咱们还许另弄个机关——譬如古物之类的玩艺——专办这件事呢?你要知道,东洋人这二年来的开发计划,都得先投资而后慢慢的得利;咱们这一招是开门见山,手到擒来!就是大爵儿们不屑于办,咱们会拉那些打快杓子的,这不比走私省事?行,凤鸣!你的汽车十之八九算是妥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