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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塔(3)



  风不停地刮着,天也渐渐昏暗下来。根鸟除了能听到风从身边刮过时的声音外,偌大一片荒漠,竟像死亡了一般,没有一丝声响。但,它却又让根鸟在一种力量的浪潮里翻滚与挣扎。

  根鸟终于找到了一个避风的地方。那是一块巨石。他将身体蜷缩在石头的背面。这时,他才听到了风从石头上吹过时而发出的凄厉的尖啸声。

  风终于慢慢收住自己的暴烈。当根鸟听出从石面上擦过的风声已经变成柔和的絮语时,他才敢站起身来。这时,他看见了一轮巨大的苍黄落日。他从未见到过如此巨大的太阳。这太阳大概只有辽阔的荒漠才有。它照耀着已在冬季的西方天空,呈现出一派肃穆与宁静。

  根鸟加快步伐朝太阳走去。

  当落日还剩下一半时,根鸟翻上了一座高高的土丘。这时,他突然发现在远远的地方,有一个人正在低洼处向西行走。这使根鸟感到十分激动。他朝丘下大步跑去,途中差点摔倒。他一定要追赶上那个人。他心中渴望自己能有一个伴,尤其是在即将被黑夜笼罩的荒漠上。

  刚才还很模糊的人影,渐渐清晰起来。

  根鸟估计那个行者能够听到他的声音了,便大声地唱起来,那是一段社戏的戏文:

  从南来了一行雁,

  有成双来有孤单。

  成双的欢天喜地声嘹亮,

  孤单的落在后头飞不上。

  不看成双看孤单,

  细思量,

  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

  细思量,

  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

  不知为什么,根鸟在唱这段戏文时,心里总被一种悲悲切切的情绪纠缠着。他竟然唱得自己心酸酸的,两眼蒙了泪花,再看前面那个行者,就只能看到一个糊糊涂涂的影子。

  那个行者似乎听到了根鸟的歌声。因为根鸟抹尽眼泪往前看时,见那人回过头来,正朝他这边瞧着。

  然而,那个行者却并没有停住脚步,而依然背着行囊往西走去。

  “这个人!”根鸟觉得这个人实在不可理喻。如此空大的荒漠,独自一人行走,多么寂寞!既然可以有一个人与自己结伴而行,这不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吗?那行者居然丝毫不在意荒漠中突然走出一个人来,在回首望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头来。根鸟却是不停地加快着步伐。根鸟才不管那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只要是人,就愿意走近他,与他一道前行。渴望见到人的心情,就像一只飞行了数天而饥渴难熬的野鸽子渴望见到清水一般。

  太阳渗入了西方的泥土。

  那个行者,只剩下一个细长的黑影。

  根鸟追赶着。荒漠中的距离,很让根鸟迷惑。明明见着前面的目标离自己并不很遥远了,但要追上,却很费力气,那距离仿佛是不可改变的。

  行者的身影渐渐消失了。

  但根鸟能够感觉到那个行者依然在他前方不远的地方行走着。

  根鸟终于失去追赶上那个行者的信心,在一个土丘的顶上停住,放下了行囊。他要结束今天的行走了。他很失望。今天这一夜,他将独自一人露宿这片荒漠,然后受那四面八方的寂寞的包围,在清冷中一点一点地熬过,直熬到日出东方。

  月亮飘起来了,像一枚银色的、圆圆的风筝。它真是飘起来的,而不是升起来。这大概是因为荒漠中袅袅升腾起薄薄的淡雾而形成的效果。

  根鸟望着月亮,咬着饼子,脑海里依然一片空白。

  根鸟躺下后,希望能在梦里见到菊坡的父亲,更希望梦见大峡谷和紫烟,然而他什么也没有梦着,只梦见一些支离破碎的、奇奇怪怪的场景、人物或其他东西。

  月亮仿佛只是给他一个人照着,并且无比的温柔和明亮。

  第二天,根鸟才发现,那个行者并未远走,而是在离他不远处的另一个土丘上坐着。

  中午时分,根鸟终于追上了那个行者。

  “你好。”根鸟向他打着招呼。

  那行者很迟钝地侧过脸来,看了一眼根鸟,点了点头。

  “你去哪儿?”根鸟问道。

  那行者走出去十几步了,才用手指向西指了指。

  “我也是往西边走。”根鸟很高兴。

  在很沉闷的行走中,根鸟悄悄地打量了这个行者:衣衫褴褛,一顶毡帽已经破烂不堪,背上的行囊简直就是一捆垃圾;脚上的鞋已多处破裂,用绳子胡乱地捆绑在脚上;身体高而瘦,背已驼,脸色苍黑,长眉倒很好看但已灰白;或许脸型本就如此,或许是因为过度的清瘦,颧骨与鼻梁都显得很高,嘴巴也显得太大,并且牙床微微凸出;最是那一双眼睛,实在让人难忘,它们在长眉下深深隐藏着,目光却在底部透出一股幽远、固执,还含了少许冷漠。

  在一座土丘的坡上,他们坐下来,开始吃东西。这时,根鸟又注意到了那双手:十指长长,瘦如铁,苍老却很劲道。

  根鸟要将自己的饼子分行者一块,被行者摇手拒绝了。行者啃着一块已经发黑的干馍,目光依然还在前方。

  这一天里,根鸟也没有听到那行者说过一句话。然而根鸟知道,那行者并不是一个哑巴。

  晚上,他们同宿在一座山丘的背风处,还是默然无语。但根鸟感觉到,那行者已经默认了他是自己的一个同伴,目光里已流露出淡淡的欢喜。

  又一天开始后不久,那行者终开始说话。那是在他见到前方一株矮树之后。他望着那几天以来才看到的惟一的一棵树,站住了。他的那张似乎冻结了的脸,仿佛是死气沉沉的湖水被柔风所吹,开始微波荡漾。他说:“我们快要走出这荒漠了。”他的声音是沙哑的,似乎已多日不与人说话,因此,这句话从嘴中吐出时,显得十分艰难,极不流畅。

  根鸟既为行者终于开口说话,更为了那句由行者说出口的话而在心中充满一派亲切与激动,因为,行者说的是“我们”快要走出这荒漠了,也就是说,他们已经是一道的了,根鸟已不再是伶仃一人了。

  他们一起走到那棵其貌不扬的树下。这是一棵根鸟从未见过的树。但这无所谓。他们现在想到的只是这棵树向他们透露了一个信息:荒漠之旅已经有了尽头。

  他们告别了这棵矮树,朝前方走去,脚步似乎变得轻松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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