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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坡(5)



  青丝丝,绿飘带,

  过黄河,做买卖,

  买卖迟,买卖快,

  亦不迟,亦不快,

  先打琉璃瓦,

  后上太行山。

  太行山上几座庙,

  一排排到三座庙。

  什么门?红漆门,

  怎么开?铁打钥匙两边开,

  开不开,拿棍别,

  别不开,

  天上掉个大火星来,

  叭叭开开啦。

  您的城门几丈高,

  三丈五尺高,

  骑马带刀,

  往您城门走一遭……

  根鸟在叫喊时,并没有系裤带。那裤子就全堆在脚面上。裤裆里的那个小家伙,挨了河上吹来的凉风,紧缩得很结实,样子小巧玲珑,就很像那些在芦苇叶上鸣啭的小雀子。

  父亲早就在一旁的大树下偷偷地看着。此刻,他的心情与儿子的心情一样。儿子的心情就是他的心情。他永远是顺合着儿子的心情的。眼看着根鸟的叫喊没完没了,他叫了一声:“够了!玩一会儿就回家,要早早吃晚饭,然后我们一道去西洼看社戏。”

  根鸟赶紧提起裤子,脸一红就红到耳根。

  晚饭后,根鸟扛了一张板凳,和父亲一道来到西洼。

  刚刚收罢秋庄稼,这里的人们一个个都显得很清瘦。春耕夏种秋收,风吹雨打日晒,似乎无止境的劳作,将这些人的心血以及他们的肉体都消耗了许多。现在,终于忙出头了。他们忽然觉得日子一下子变得好清闲。且又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年头,这就让他们觉得这日子很舒服,很迷人。他们要好好玩玩了,享受享受了。像往年一样,周围的村子,都排下日子,要一场一场地演社戏,一场一场地乐,直乐到冬天来到这里。

  祠堂前的空地挤满了这些清瘦的人。眼里头都是自足与快乐。台子就搭在祠堂前面,借了祠堂的走廊,又伸出一截来。五盏大灯笼,鲜红地亮着。演戏的在后台口不时地露出一张已涂了油彩的脸来。人的心就一下一下地被撩逗着。吹拉弹打的,早坐定在戏台的一侧了。

  根鸟和父亲站在板凳上。他看到了黑鸦鸦的一片人头。

  锣鼓家伙忽然敲起来了,闹哄哄的场地仿佛受到了惊动,一下子安静下来。

  戏一出接着一出。都演得不错,让人心动,让人发笑,让人掉泪,让人拍巴掌叫好。人们将过去的、现在的一切烦恼与不快都暂且忘得一干二净,就只顾沉浸在此刻的幻景里。他们愿意。

  根鸟呢?根鸟大概比这满满一场人中的任何一个都要开心。

  许多日子里,他心里一直不得安宁。那只鹰,那根布条,已经把这个平日里不知忧愁、不被心事纠缠的男孩弄得郁郁寡欢、呆头呆脑,还疲倦不堪。今年的大红灯笼,在根鸟看来,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年的大红灯笼要亮,要让人觉得温暖。他看得很认真,一副痴迷的样子。

  不知什么时候,场地上有了一阵小小的混乱。原因是有一出叫《青黑枣》的小戏演不成了。这出小戏的主角是一个少年。演这个角色的演员小谷子走路走得好好的,却摔了一跤,将腿摔断了。这出小戏已在这地方上演了不知多少年,是一出有趣的、叫人开心的小戏。听说这出戏演不成了,台下的人就不乐意,尤其是那些孩子们,仿佛他们今天到这打谷场来,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专门来看这出戏的。坐在前头的几个孩子为了表示不满,就将垫在屁股下的草把抛向空中。其他孩子一见,也将屁股底下的草把抽出,朝空中抛去。一些大人也跟着起哄,学了孩子的样,也去抛草把,一时间,天空草把如蝗。抛了一阵觉得不过瘾,就互相砸了玩。砸着砸着,大概有几个孩子手重了,被砸的恼了,嘴里不干净,甚至互相厮打起来。

  台上的戏,撑着演了一阵,就不能再演下去了。

  主持人就站到台口,大声喝斥,让众人安静。

  “我们要看《青黑枣》!”一个秃小子往空中一跳,振臂呼喊。

  “我们要看《青黑枣》!”其他孩子就跟着响应。

  后来,场地上就只听见齐刷刷的三个字:“青黑枣!青黑枣!……”很有节奏。

  主持人站在台口,骂了一句以后说:“《青黑枣》没法演!青黑枣,青黑枣,狗屁的青黑枣!”

  台下人存心,不依不饶地喊叫。

  主持人简直要冲下台来了:“你们还讲理不讲理?演《青黑枣》的小谷子把腿摔断了!”

  “这我们不管,反正,我们要看《青黑枣》!”还是那个秃小子,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双眼一闭说。

  主持人大声吼叫:“小谷子腿摔断了!”

  一个爬在一棵树上看戏的孩子朝台上喊:“有个人会演《青黑枣》!”

  打谷场刹那间就静下来。

  主持人仰脸向那个他看不清楚的孩子问道:“是谁?”

  “菊坡的根鸟!”那淹没在树叶里的孩子说。

  这孩子提醒了众人:“对了,根鸟也会演《青黑枣》。”“这一带,演《青黑枣》演得最好的就是根鸟!”

  主持人朝黑暗中大声问;“菊坡的根鸟来了吗?”

  众人都回过头去寻找。

  根鸟站在凳子上不吭声,但心里很激动。

  “根鸟在这儿!”有人一边用手指着根鸟,一边朝台上的主持人说。

  “根鸟在那儿!”“根鸟在那儿!”……其实,并没有多少人看清楚根鸟到底在哪儿。

  主持人跳下了台子:“根鸟在哪儿?根鸟在哪儿?”

  “根鸟在这儿!”

  “根鸟在那儿!”

  主持人找到了根鸟,大手用力拍了拍根鸟的腿:“孩子,帮我一把!”

  父亲在根鸟的腰上轻轻拍了一下,根鸟就跳下了凳子。

  根鸟朝台上走,人群就闪开一条道来。根鸟心里就注满了一番得意。上了台,他朝台下稍微害羞地看了一眼,就到台后化妆去了。

  这出小戏说的是一个淘气可爱的不良少年,翻墙入院偷人家树上黑枣,被人追赶的故事。

  根鸟焕然一新,从后台探头探脑地走了出来。一双眼睛,充满狡黠与机警,并带了几分让人喜欢的猴气。他颤颤悠悠地唱着一首十分滑稽的歌,一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一是为了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再一个是为了刺探四周的动静。他的自问自答,让台下的人笑得有点坚持不住,有一个大人笑得从凳子掉下来,至少有两个孩子从树上摔到地上。他做着附耳于门上听动静的动作,翻墙入院的动作,爬树摘枣往口袋里塞的动作。忽然蹿出一条狗来。他跌落在地。此时屋里走出主人。他翻墙时,被主人抓住了一条腿。他在墙头拼命挣脱,那主人拔了他一只鞋,跌倒在地上。他坐在墙头上,朝主人一通嘲笑。主人大怒,抓起一根木棍跑过来。他纵身一跃,跳下墙头。接下来是一场逗人捧腹的追逐,只见他和主人不停地出入于左右两个后台口。一路上,他有说有唱,尽一个少年的天真与坏劲去戏弄那个上了年纪的主人。追到最后,那主人只好作罢。这时,他坐到高坡上,擦着汗,沐浴着清风,用童音把一首动听的小调尽情地唱了出来。小戏的最后,是他吃那黑枣——那黑枣一粒粒都未成熟,还是青果,吃在嘴里,苦涩不堪。他呲牙咧嘴,但还在强撑着自己,口角流着酸水,朝众人说:“青黑枣好吃!”掌声中,他一只脚光着,一只脚穿着鞋,哼唱着下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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