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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和马驹

  1952年10月下旬,朝鲜战场迎来了紧要关头,我们四连奉命坚守上甘岭零号阵地,双方厮杀,寸土必争,战斗异常惨烈。经过五天五夜的奋战,原本我们这个一百八十人的加强连只剩下四十多人了。

猴子和马驹

  顶住了敌军又一轮进攻后,作为指导员的我决定收缩阵地,命令所有人员撤到坑道里。

  我刚进坑道,就听见有人在对骂:“龟儿子,你怎么还没有‘光荣’啊!”“老子‘光荣’了,你这龟儿子找谁抬杠去?”

  听声音我就知道是谁了!这俩小子来自四川同一个村,顶多二十岁,都长着一张娃娃脸。平时战友们只叫他们的外号:胖一点的叫“川马驹”,瘦一点的叫“川猴子”。这哥俩作战英勇,但就是好斗嘴,一见面就“掐”,谁也不服谁。

  此刻,我们与营部的联系被彻底切断,生活物资和武器弹药所剩无几,同志们几天没吃没喝,身体都虚弱得很。而最致命的是没有水,大家的嘴唇都裂开了口子,所以没有人多说话,只有俩“冤家”又在“抬杠”。

  只听川马驹说:“用舌头舔大石头,感觉凉凉的,挺解渴。”

  川猴子立即反驳:“鬼话,光舔石头有屁用!越舔嗓子越冒烟。”

  两人你来我往,叮叮咣咣,又把“杠子”抬回了四川家乡。川马驹指责川猴子老爹“霸道”,堵了自家的水路;川猴子反驳川马驹的爷爷“混账”,多占了他家的一分宅地……

  夜空硝烟弥漫,西边天幕上,一弯上弦月高高地挂着,红红的,像诱人的半边西瓜。两人的争论又从“西瓜”下面究竟是北京还是四川开始,进而转到“哥俩谁是老大”。只听川马驹说,自己是月亮离地三丈高时出生的,人们说长大能当团长;川猴子说,自己是月亮离地五丈高时落地的,将来能当将军……

  听着这哥俩的争吵,我心里发酸:还真是孩子啊!要不是战争,此刻他们说不定正在家乡攀比着过二十岁生日呢!我低声呵斥道:“都给我闭嘴,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浪费体力?”

  两人没了声音,但不一会儿川马驹又忍不住了,对我说:“指导员,咱们这样跟敌人耗着也不是办法,我数过了,正对面的敌人也就二三十个,咱们今晚摸上去,打他个措手不及!人家是联合国军,富着哪,啥饮料没有?”

  我说:“川马驹,好是好,但大家都快渴昏了,还有几个人能冲上去呀!”

  只见川猴子一把推开川马驹,双眼发亮地对我说:“指导员,你瞧,前面有个弹坑,弹坑底部一亮一亮的,那不是积水是什么?”

  我听了心里一动,当即下令收集了几个军用水壶,要派人去“偷”水。这时,两个“冤家”倒惊人地一致,异口同声地说,他俩个子矮、目标小、行动利索,保证能完成取水任务!

  我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于是两人一前一后,悄悄地朝有积水的弹坑摸去。忽然,一个曳光弹划破夜空,敌人发现了动静,机枪的响声打破了战场上的寂静。

  大家正在焦急,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川马驹一跃而起,大吼一声:“来吧,格老子在这儿哪!”

  敌人所有的枪口都转向了川马驹,只见他来回腾挪,又跳又叫,这小子简直疯了!随着一颗手雷的爆炸,川马驹身子腾空而起,扑倒在地上不动了。再看川猴子,已经匍匐到水坑边,但是,随着一声枪响,他身子一晃,也不动了。

  战场又归于寂静,坑道里鸦雀无声。我忍不住掉下泪来:两个孩子刚才还在死命地互“掐”,一眨眼工夫就这么没了!大家明白,川马驹的大动作是想暴露自己,掩护同伴,让川猴子来完成取水任务。唉,川猴子都已经够到水了,死得也太可惜了!

  久久的沉默中,坑道外忽然传来微弱的叫声:“指导员,指导员,水……”大家一看,啊,原来是川猴子爬回了坑道!大家赶忙把他架了回来,只见他浑身是血,身上的四只水壶都沉甸甸的。

  我连忙叫人为川猴子包扎,然后抱起他,要给他喂水。川猴子推开水壶,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小声说:“指导员,不用了,‘饿死的厨子八百斤’,我早喝足了!同志们还有战斗任务哪!”

  这小子的话我信,渴疯了的人,有谁见到水坑不一头扎进去?我当即下达命令:十个人轮流“消灭”一壶水,要喝得点滴不剩!然后准备战斗,打敌人个措手不及,为川马驹报仇!

  我把负伤的川猴子留在坑道,然后指挥部队悄悄扑向敌军阵地。敌人果然没有防备,仅仅十分钟,就被我们来了个“连窝端”。

  大家正要打扫战场,忽然一暗堡里响起了机枪声,一个残存的敌人“呀呀”叫着向我们疯狂地射击。我正在焦急,忽然,一个黑影腾空跃起,啊,是川马驹!

  只听川马驹大叫一声:“猴子,我先‘光荣’啦!”

  “轰隆”一声巨响,子母堡与川马驹都飞上了天……

  这场战斗,我们缴获长短枪三十余支,无坐力炮一门,电台一部,其他有饼干、饮料、香槟酒等,真是应有尽有!眼见别处的敌军已经开始向这里移动,事不宜迟,我命令大家赶快撤回坑道。

  我抓起一瓶橘子汁,要首先慰问今晚的功臣川猴子。川猴子趴在地上,像是睡着了。这小子倒挺安逸!

  我抱起他,他头一歪垂了下去。我失声叫道:“小……小川猴子,醒醒,喝点水……”

  川猴子一动不动。我发疯似的摇他的手,发现他手里攥着一张烟盒纸,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水是马驹兄弟拿命换的,弟兄们喝足好报仇!”再一看他的脸,咦,这小子的嘴角上咋有蓝色墨迹?

  我连忙在他身边搜寻起来,只见他用过的钢笔外壳丢在地上,笔芯和墨水吸管却被他紧紧地抓在右手里,而墨水吸管已经干瘪了。

  啊,原来川猴子在水坑边并没有喝一口水,他是在用生命中的最后一丝力气写完信后,饥渴难耐,下意识地把钢笔里仅有的点滴墨水挤进了嘴里!

  事后,我去看过那个弹坑,弹坑里一滴水也没有了,看来川猴子把所有的水都捧进了水壶里。

  血色的上弦月完全融入了地平线。我们把川马驹与川猴子的遗体并排放在一起,所有的战友都围拢过来,庄严肃立,向两位烈士敬礼。

  1952年10月31日,我们配合大部队向敌人发起了大反攻,以雷霆万钧之势把敌军赶回了三八线以南。

  在坚守零号阵地的九天九夜中,我们四连共消灭敌军一千四百多人,而原来的一百八十人到最后仅仅剩下九人!

  后来,两位刚满二十岁的烈士——马居与侯志,被志愿军总部追授了一级战斗英雄的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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