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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雨/病雨(4)



  一个服务员小姐终于忍不住了,跑过来,一拍桌子:“出去出去!”

  邱子东一惊,这才忽地记起自己原是个吃人残羹的,不禁一脸羞愧,慌忙起身,低下头匆匆往门外走去,一路上碰倒了一张椅子,还差一点将正在上菜的服务员小姐手中的一大碗红烧肉碰翻。

  逃犯一般。

  邱子东一路狂走,进了一条寂静的小巷。

  走出小巷,就是大河。邱子东走进河水,用水清洗着自己腌?不堪的身子,直至皮肤呈现出一般农村人不具备的白色*。然后他坐到河边,咬牙切齿地在心中发誓如果找不到那幢罪恶的房子,他就死在这座城里。

  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冬天过去了,依然未能寻觅到那幢房子的踪影。

  他曾想到跟踪,但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杜元潮这种鬼头精,做事诡秘,行走不留痕迹,也是你能跟踪得了的吗?弄不好倒会让他先发现了你!

  邱子东给油麻地的家人写了一封信,说他朋友的建筑工程队接了大活,今年他不能回家了,明年才能回。油麻地的人有些疑惑,但也就是疑惑。

  又一年的寻觅。

  邱子东似乎不再带有仇恨,寻觅也就是寻觅,是一件很纯粹的事情。有时,他竟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为寻觅而捡垃圾,还是为捡垃圾而寻觅。他已是捡垃圾大军中的一员,并拥有了自己的领地。他爱上了垃圾。他饶有兴致地用一只精巧的小筢子翻弄着垃圾。内容很丰富:废旧电池、破铜烂铁、玻璃瓶、易拉罐、用过的**套、依然鲜红或是已经紫黑色*的女人的月经纸……这些东西,这些物象,虽然每天可见,但每次见到,都如同初次相见,不免心动。

  他几乎不再去想念油麻地。

  他已离不开垃圾,垃圾的芬芳,在诱惑着他,犹如花朵在诱惑蜜蜂。

  他几乎想不起来他究竟是干什么的了。他不再总是想像那幢房子,脑海里飘满了瓶瓶罐罐与污秽之物。

  他踢踏踢踏地走着,心却很麻木。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日子。邱子东在一家菜场门前的垃圾桶里翻寻垃圾时,翻到了一块尚未被吃的面包,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未见异味,就坐到一旁吃了起来。吃到一半,觉得喉咙焦干,直起脖子直往下咽,眼睛瞪得老大,像是噎住了,喘不上气来。就在此时,他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程采芹!

  她挎了一只竹篮,正从菜场走出,扭动着只有程采芹才有的腰肢,正往一条深巷走。

  邱子东大张着嘴看着,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

  她渐渐走远,一路的风韵。

  邱子东将嘴中的面包艰难地咽下,一大袋废品以及手中还未吃完的面包统统扔掉,望着那个千寻万寻而寻觅不得的背影,跟进了小巷。

  小巷连小巷,那背影一转身就不见了。

  邱子东紧赶几步,终于在一条横巷里又看到了那背影。正兴奋着,那背影又一转身,走进了一条竖巷。当他紧赶几步,追到了那条竖巷口时,那背影已经不见了。但他听到了一扇院门关上时发出的吱呀声。

  就是这个院子!

  邱子东腿脚麻利地走过来,看了一眼深红色*的大门,又赶紧走开了。他不知道是敲门看个究竟好还是暂且沉住气留着慢慢看个明白好。他选择了拐角上一个隐蔽处,将眼珠挪到眼角,密切注视着这个院子。他听见了怦怦怦的心跳声。

  他看到了一幢房子———一幢与他最初的想像基本差不多的房子。

  “原先猜想得并不错。”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这么长时间的寻找,到底还是遗漏了一些地方,譬如这条小巷,他就从未走到过。

  这样探头探脑地在隐蔽处呆了一阵,他又克制不住地向红门走来。走几步回头看一下,走几步回头看一下,鬼头鬼脑地不像个好人。他看了看红门,生怕那红门忽然地开了走出个人来,就又走开了。没走几步,又掉头回来,再次来到红门前。他东张西望了一阵,见四下无人,便蹑手蹑脚地走上院门台阶,然后将左眼贴在门缝上,朝院内张望。

  很大的一个院子,悄然无声。

  似有脚步声。邱子东掉头走开了,走得远远的。

  此后,一连几个小时,他就在这条巷子里来回走动。

  不远处有座楼,四楼的一个窗口后面,早有一个有警惕心的人在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后来,这个人往派出所打了个电话。

  当邱子东再度将脸贴在那两扇红门的门缝上时,一高一矮两警察分别从巷子两头向他走来。

  他感觉到了动静,掉头看时,两个警察已分别在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站定了。

  邱子东当过镇长,毕竟见过世面,见了两个铁青着脸的警察,倒也没有慌张,还朝他们点点头,然后朝巷口走去。

  “站住!”两个警察大喝一声。

  邱子东站住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矮个警察问。

  “什么干什么?我走路。”

  高个警察走过来,将警棍按在他的肩上:“走路?就这么一?子长的小巷,走几个小时?”

  矮个警察说:“跟我们走一趟!”

  院内的人听到外面的动静,打开了门,向外张望。

  邱子东一眼看到了那个挎着竹篮从菜场走出来的女人:狗屁!根本不是采芹。

  邱子东被带到派出所,接受了一连串的盘问。他不说自己从前当过镇长倒也罢了,警察就认定他是一个捡垃圾的,就会放了他。他这么一说,警察反而起了疑心:“就你?当过镇长?”

  “当过。”他说。

  几个警察摇了摇头,将他关押到一间小黑屋里。或是公务忙,一时顾不上他,或是工作疏漏将他忘了,他在那间小黑屋里一关就是一天一夜,饿得发昏。当几个警察忽然想起他来,打开门时,他已半死不活地躺在了地上……

  邱子东被派出所放出来后,依然没有回油麻地。

  又是一年的秋天。城市在雨里,天天在雨里。路是潮湿的,房屋是潮湿的,人的衣服、头发与脸都是潮湿的。雨一时停住时,攥一把空气居然可以挤出水来。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梧桐树的树干,被雨洗得鲜亮,而叶子饮饱了雨水后,一叶一叶地舒张着。处处梧桐,雨不能直接落到地上,那如云如烟的梧桐叶先将雨水接住了,然后再由它们将雨水滴落下来,雨仿佛不是天下的,而是梧桐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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