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司祭佐西马长老的生平,阿历克赛·费多罗维(5)
时间:2022-08-22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点击:次
我们两人就这样一个晚上接一个晚上地连续作着这种热烈欢欣的长谈。我甚至放弃了交际,很少出外访友,同时,人人谈论我的那阵时髦风气也已渐渐成为过去。我说这话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因为人们还继续爱我,欢迎我;我的意思只是说,大家应该承认,一种时髦风气在这世上的确是常常会左右一切的。至于我对于这位神秘的来客,最后真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因为除了钦佩他的智慧以外,还渐渐预感到他心中一定怀有某种意图,也许正在预备干出某种伟大的业绩。我在外表上从不对他的秘密露出好奇,决不直接或用暗示向他探问,也许这一点也使他感到高兴。但后来我看出他自己也似乎开始露出想告诉我什么事情的迫切愿望。至少从他开始每天来造访我以后过了一个月,这种心情就已经清楚地显示出来了。“您知道不知道,”他有一天向我,“城里面对于我们两人开始感到好奇,奇怪我时常到您这里来;但是随他们去吧,因为一切都会很快地水落石出了。”有时,他会忽然感到心情极度地激动,发生这种情形时他差不多总是马上立刻起来走掉了。有时,他长时间似乎是钻心透骨地注视着我,我心想:“他现在马上就要说出什么来了。”但是他又忽然打断了念头,谈起已经熟悉的,寻常的话题来。他还时常说自己头痛。有一天,完全不曾意料到地,在他热烈地谈了许多话以后,我看见他忽然脸色发白,蹙额皱眉,两眼紧盯着我。 “你怎么啦?”我说,“是不是不舒服?” 他是常常抱怨头痛的。 “我……你知道不知道……我……杀死过人。” 说完以后,微笑了,脸色白得象纸一般。他干吗微笑?在我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前,这念头忽然先钻进了我的心里。我的脸也发白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对他嚷道。 “您瞧,”他仍旧面无人色地微笑着回答说,“我费了多大力气,才说出开头的第一句话来。现在说了出来,似乎是走上路了。我可以往前走了。” 我好长时间不相信他,后来也不是一下子就信的,只是在他连到我那里来了三天,把一切详细情节告诉我以后我才相信。我曾以为他是疯了,但是最后,显然带着极大的悲痛和惊讶,到底还是相信了他。十四年前,他曾对一个有钱的太太犯了极可怕的大罪,那是个地主的寡妻,年轻,貌美,在我们城里有自己的住宅,以备进城时居住之用。他对她极为热恋,向她表示爱慕,劝她嫁给他。但是她的心已属于另一位出身高贵、职位显赫的军官,那时他在出征,但是不久就会回来。她拒绝了他的求婚,还请他不要再到她家来。他不再前去以后,因为熟悉她家里房屋的布置,冒着被人家发觉的危险,胆大包天地黑夜里从花园爬上屋顶,溜进她的房间里去。然而正象通常的情况那样,凡是不顾一切大胆去干的罪行反而时常可以成功。他从天窗里爬进阁楼,顺着阁楼的小梯子走到下面她所住的房间里去,他很清楚,小梯子下面那扇门由于仆人的疏忽,往往并不上锁。他希望这一次也能遇到这样的疏忽,而恰巧正被他遇上了。他溜进住人的正房以后,就在黑暗里闯入她正点着灯亮的卧室。说来凑巧,她的两个侍女正好未经禀明主人,悄悄到本街邻居家赴命名日宴会去了。其余男女仆人都睡在楼下的下房和厨房里。他一看见沉睡的情人,欲火中烧,接着又被一阵渴望复仇的嫉恨情绪控制了他的心胸,他竟不顾一切,象醉人一般,走近前去,一下子用刀子直刺进她的心口,使她连喊也没来得及喊一声。随后又用最奸狡的心计把一切布置得使人家疑心到仆人身上去,甚至故意取了她的钱包,从枕头底下掏出钥匙,打开她的五屉柜,取了一点东西,装得正象是愚蠢的仆人所做的那样,留下有价证券不取,只取现钱,又挑大的金器拿了好几件,而对价值贵重十倍但却体积较小的东西却弃置不顾。他又取了一点东西,留作自己的纪念,——关于这点以后再说。他干完了这件可怕的事以后,就从原路出去了。无论当第二天事发以后,还是在他以后一生中的任何时候,都没有任何人对他这个真正的凶手起过疑心!况且就连他对她的爱情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因为他的性格一向就是沉默寡言,不肯向人多说的,而且他也没有可以推心置腹的知心好友。大家只是把他当作被害人的朋友,甚至还不是亲近的朋友,因为他最近两个星期中根本没到她家里去过。人们立刻疑惑到她的农奴仆人彼得,而且一切情节恰巧又都吻合,因为这个仆人知道,而且死者也不隐瞒,她看到他是单身一人,品行又不大好,想把他送去当兵,以作为她应派的农民应征壮丁。人家还听说他喝醉了酒,曾在酒店里恶狠狠地扬言要杀死她。在她被害前两天他又逃了出去,住在城里某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凶案发生后的第二天,发现他醉得死沉沉地躺在城外的大道上,口袋里装着一把刀子,右手掌不知怎么还沾满血迹。他说是从鼻子里流出来的,但是没有人相信他。女仆们则坦白说她们曾擅自出去赴宴,直到她们回家以前门廊上的大门一直没有闩好。再加以此外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迹象,因此竟把这无辜的仆人抓了起来。他被拘押,并开始加以审判,谁知一星期后犯人恰巧发了高烧,竟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地死去了。案子就算这样了结,一切归结为天命,所有的法官,上司,整个社会,大家全都相信这个已死的仆人就是真凶实犯。于是精神刑罚随着开始了。 这位现在已成了我的知己的神秘访客告诉我,他起初甚至完全不感到良心的责备。他曾有许多时候感到痛苦,但不是因为这个,却只是由于遗憾,因为他杀死了心爱的女人,她现在已不可复活,杀死了她,也就是断送了他的爱情,而情欲之火还留在他的血管里。然而对于流了无辜者的血,对于杀了人这一层,他当时几乎没有加以考虑。他一想到他的牺牲品竟能成为别人的太太,就感到无法忍受,因此他有很长时间衷心深信他实在不能不这样做。仆人的被捕,起初使他有点不安,但是被捕者不久得了病,随即死去,他也就安心了,因为十分显然(他当时是这样想的),他的死并不是因为被捕和惧怕,而是因为他在逃跑在外的几天里喝醉了酒,整夜睡在潮湿的地上,因此得了感冒所致。他所偷的东西和银钱也不大使他感到惭愧,因为(他也仍旧是那样想),他偷窃的动机不是为了钱财,而是为了躲避嫌疑。而且所偷的数目不大,他不久就将全部数额,甚至还外加了许多,捐给我们城里创办的救济院。他特地这样做,以便在犯了偷窃这件事上安慰自己的良心,有意思的是,据他自己对我说,他甚至有很长一个时期也的确暂时得到了安心。他当时一心扑在繁重的公事上,自己要求担任困难、麻烦的差使,这差使占去了他两年工夫,由于他性格的坚强,差不多忘掉了过去所发生的事;即使记起来的时候,也努力完全不去想它。他又动手办起慈善事业来,在我们城里创办和资助过不少慈善机关,还到京城里去活动,在莫斯科和彼得堡被选为各种慈善团体的董事。然而最后他到底还是怀着痛苦的心情沉思起来,终于没有力量支持了。他当时爱上了一位既长得美丽又明白事理的姑娘,不久就娶了她,自以为结婚可以驱走孤独的烦恼,在走上新的道路,尽心履行对妻子和儿女的义务以后,就可以摆脱旧日的回忆。但是恰巧发生了和预期相反的情形。在婚后第一个月里,一个念头就不断地困扰着他:“妻子现在很爱我,但是一旦她知道了又会怎么样呢?”当她第一次怀了孕,并且告诉了他的时候,他忽然惭愧了:“我诞生生命,自己却曾夺走过别人的生命。”孩子们一个接一个生下来了:“我自己做过杀人流血的事情,怎么敢去爱他们,抚养教育他们,怎么去对他们谈论道德呢?”孩子们出落得十分好看,他时常想爱抚他们:“但是我无法直望着他们那天真无邪、明朗清澈的脸:我是没有这个资格的。”后来被杀的牺牲者的血,她那年青被害的生命和呼号着要求复仇的血,开始咄咄逼人、苦苦不休地时常出现在他的脑际。他开始做可怕的梦。但是因为他心肠坚硬,长期忍受住痛苦的煎熬:“我将用秘密的痛苦来清赎这一切。”但是这个希望也落空了,痛苦越来越加强烈。社会上因为他从事慈善事业,尽管十分惧怕他的严肃、阴郁的性格,对他还是很尊敬,但是人家越尊敬他,他越觉得无法忍受。他对我承认,他曾经产生过自杀的念头。但是,随着又产生了另一个幻想,——他起初认为绝对不可能,认为是发疯,而后来竟牢牢粘在他的心上,无从摆脱。他幻想着:挺身站起来,走到民众面前,向大家宣布自己杀了人。他怀着这个幻想过了三年,在各种不同的形式里酝酿着这幻想。最后他完全相信,他在公开了自己的罪行以后,一定可以治好自己的心病,永远安静下来。但是相信了这一点以后,心里又感到恐怖:到底怎样实行呢?这时忽然发生了我在决斗时的举动。“我瞧着您,现在终于下定了决心。”我看了他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