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司祭佐西马长老的生平,阿历克赛·费多罗维(3)
时间:2022-08-22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点击:次
3.佐西马长老弃俗以前的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的回忆。决斗 我在彼得堡陆军士官学校学习时间很长,差不多有八年,新的教育把儿童时代的印象淹没了不少,虽然一点也没有忘却。学到了许多新的习惯,甚至新的看法,以致变得近乎野蛮、残忍和乖僻了。在学会法语的同时,我学会了一套浮面的客气和交际礼节,但我们却把学校里侍候我们的兵士完全当作畜生看待,我也并不例外,说不定还更加厉害些,因为我在全体同学之中对一切最为敏感。而到我们毕了业,充当了军官以后,我们就一心准备为受到侮辱的部队荣誉而流血,可是对于什么是真正的荣誉,我们里面却似乎谁也不知道,即使知道,我也一定会立即首先加以嘲笑。酗酒、闹事和大胆胡为几乎被认为是值得骄傲的事。我不说我们是蛮横恶劣的;所有这些青年人本性都是好的,但是他们的行为却十分恶劣,而我尤其比别人厉害。主要的是因为我手头有自己能动用的钱,所以尽情过愉快的生活,染上了青年人的一切嗜好,随心所欲,毫无克制。最奇怪的是我当时也读书,甚至极愉快地读着;只有圣经我几乎一次也没有翻过,但却永远到处携带着,从不分离,真正是“每年每月,每日每时”都在小心珍藏着这本书,尽管自己也没有注意到。我这样服役了四年以后,最后偶然来到了K城,当时我们的团驻扎在那里。那个城里的社交界人数众多,各种人物都有,都很有钱,好客,会寻欢作乐。我到处受到极好的招待,因为我生性乐观,而且人家都知道我不穷,这在社交界是个重要条件。当时发生了一件事情,一切故事都由此开端,我爱上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女郎,她为人聪明,端庄,具有明朗而高尚的性格,父母是受尊敬的人。他们不是小户人家,有财有势,接待我的态度很和蔼亲热。我觉得这女郎也对我有意,——我的心在产生这种幻想时不由得燃烧起来。以后我自己意识到,而且完全判断清楚,也许我并不多么爱她,只是钦佩她的聪明和崇高的性格,那是不能不令人起敬的。但一种自私心使我没有立刻向她求婚,因为在这样年纪轻轻的时候,加上又有钱花,就放弃自在放荡的独身生活的种种乐趣,在我觉得是痛苦而又可怕的事。固然,我曾做了一些暗示。但无论如何,我把采取决定性的步骤暂时地推迟了。可是突然,我奉命到外县出差去了两个月。两个月以后回来的时候,我忽然得知这位姑娘已经结婚,嫁给离城不远的一位有钱的地主。这人虽比我年长几岁,却还算年轻,在京城和最上等的社会里有靠山,而我是没有的,他既有礼貌又有学问,我却完全没有学问。我听到了这个意外的消息,十分惊愕,甚至脑筋都混乱了。特别是我当时打听出这个年轻的地主早就跟她订了婚,我曾在她们家里见过他多次,却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这个情况,因为自负蒙蔽了我的心。但是最使我感到难受的是:为什么几乎所有的人全知道,唯独我一个人却毫无所知呢?我忽然感到一阵按捺不住的恼怒。我面红耳赤地回想起,我有许多次几乎是对她明白吐露了我的爱情,既然她不阻止我,也不加以警告,那么我觉得,这就说明她当时是在耍笑我。当然,后来我回忆起来,也觉得她一点也没有耍笑我的意思,相反地,她曾用开玩笑似的方式打断这类的谈话,用别的话岔开,——但是当时我无法去理会到这一层,只一味渴望着报复。我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很奇怪,当时我自己对我的这种盛怒和报仇心情也是感到万分的痛苦而且讨厌的,因为我生性随和,不能长时间对任何人生气,因此我只好仿佛自己有意煽动起自己的火性来似的,这样最后就变得十分荒唐可笑了。我一直在等待着时机,终于有一次在大庭广众前,我忽然借口最不相干的原因,对我的“情敌”加以羞辱。当时他对一件极重要的事件(这是一八二六年的事情)发表意见,我就对他嘲笑了一番,而且据人家说,嘲笑得十分机智巧妙。这样我就迫使他找我讲道理,在讲道理的时候我又是那么蛮横粗暴,使他只得接受我决斗的提议,尽管我们彼此相差悬殊,因为我既比他年青,又人微言轻,官卑职小。以后我确凿地得知,他接受我决斗的提议,似乎也是由于对我有吃醋的情绪:他以前就曾为了他那当时还未成婚的妻子而嫉妒我;现在他心想,假使他太太知道他受了我的侮辱,而不敢接受决斗的提议,她也许不由得会瞧不起他,因此动摇了她的爱情。我很快地找到了公证人,是一个同事,我们团里的少尉。当时虽然严厉禁止决斗,但是军人间好象还认为这是时髦的举动,——有时野蛮的偏见是十分根深蒂固的。那时是六月末,我们预定于第二天早晨七点钟在郊外相见,——就在这当儿,我确实遇到了一件仿佛是命中注定的事。当晚回家时,我心情凶狠而恶劣,对我的勤务兵阿法纳西大发脾气,用全力照准他脸上狠狠揍了两下,把他的脸都打出了血来。他侍候我还不久,我以前也曾打过他,却从来没有这样野兽似地残忍过。你们信不信,亲爱的,已经过了四十年,我现在想起这事来还感到羞耻和痛苦。我躺下来睡了三小时,起身一看,天已经亮了。我突然起来,不想再睡,走过去打开了窗子,——我的窗子是朝花园的,一看,太阳已经升起,天气温暖美丽,百鸟争鸣。我当时想,怎么回事,我的心灵里怎么好象有一种羞耻和卑鄙的感觉?是不是因为将要去做流血的事情?不,我心想,似乎也不是因为这个。是不是怕死,怕被杀死?不,根本不是,甚至根本不是这个。……忽然一下子猜到是怎么回事:那是因为我昨晚打了阿法纳西!一切忽然重新在我的眼前出现,仿佛一切又重演了似的:他站在我的面前,我狠狠照着他的脸上直打,他的两手却垂直贴在裤缝上面,头挺得直直的,瞪着眼睛,保持立正姿势,每挨一下就哆嗦一下,甚至不敢举手遮挡,——人居然到了那种地步,人居然可以打人!这真是罪恶!好象一根尖针穿透了我的整个心灵。我站在那里,象呆子一般,但是太阳照耀着,树叶欢跳着,闪烁着,小鸟在赞美上帝。……我用双手捂住脸,倒在床上,放声痛哭起来。我当时想起了我的哥哥马尔克尔和他临死前对仆人们所说的话:“亲爱的,你们为什么侍候我,为什么爱我,我配得上受大家的侍候么?”“是的,我配得上么?”这个念头忽然钻进了我的头脑。实在,我有什么价值,配受别的跟我一模一样的人来侍候我呢?当时这个问题从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钻进我的脑子里去。“妈妈,我的嫡亲的妈妈,每个人的确都在众人面前对一切人担有种种罪责,只是人们不知道罢了。如果知道了,——立刻就成为天堂了!”“天呀,难道这不也是千真万确的么——”我一面哭,一面想,“也许我真的比起旁人来更对一切人担有罪责,我比世上的什么人都坏!我忽然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了全部的真实:我将要去干什么?我将要去杀死一个善良、聪明、正直而对我一点也没有过错的人,并因此永远夺去他的夫人的幸福,使她受折磨而死。我俯伏在床上,脸趴在枕头上,完全没有注意到时间的过去。突然我的同事,那位少尉,拿着手枪跑来找我了,他说:“很好,你已经起床了,时间到了,我们走吧。”我当时心慌意乱起来,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好。但后来我们还是出门上了马车:“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对他说,“我一会儿就回来,忘下了钱包。”于是独自跑回寓所,一直走进阿法纳西的小屋里,说:“阿法纳西,我昨天打了你两下,你原谅我吧。”他竟哆嗦了一下,好象吓了一跳,两眼望着我。我看这还不够,很不够,就穿着全身整齐的制服,猛然向他跪下叩头,说道:“饶恕我吧。”他当时完全愣住了:“大人,老爷,您是怎么啦?……叫我怎么承受得起。……”说着自己忽然哭了,就象我刚才一样,双手捂住脸,转身向着窗子,哭得浑身发抖。我跑回到同事那里,跳上马车,叫道:“走吧。”“你看这胜利的人,”我对他大声说,“他就在你的面前!”我心里快活极了,一路上直笑,说呀,说呀,不记得说些什么话。他看着我,说道:“老弟,你真是好汉,我看你能保住我们军界的体面。”我们到了那个地方,他们已经在那里等候我们。他们把我俩两边分开,互相离开十二步远,让他先放枪,——我高高兴兴地站在他面前,脸对着脸,眼睛也不眨,友爱地看着他,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办。他放了一枪,只稍微擦破了我的脸皮,擦伤了耳朵。我高声说:“谢天谢地,没有杀死人!”当时抓起手枪,回转身去,高高地把手枪一抛,扔进树林里去,叫道:“滚你的蛋吧!”随后又回过身来对仇人说:“先生,请原谅我这个愚蠢的青年人。都怨我,我侮辱了您,现在又迫使您向我开枪。我比您要坏十倍,也许还要多些。请您把这话转告给您在世上最尊重的那位太太。”我刚说完这句话,他们三人全喊叫起来了。“对不起,”我的仇人说,甚至生起气来了,“既然您不打算决斗,何必又存心来挑衅呢?”我对他说:“昨天我还很蠢,今天已经聪明些了。”我这样快乐地回答他。他说:“关于昨天的事我相信您的说法,但是今天的事,我却很难得出象您这样的结论。”“说得对,”我鼓鼓掌对他大声说,“我也同意您这样的看法,我是罪有应得的!”“先生,您究竟准不准备开枪?”我说:“我不开枪,您如果愿意,可以再放一枪,不过最好您也别再放了。”两个公证人也嚷了起来,特别是我的那位:“站在决斗场上请求饶恕,这真是给全团丢脸。我早知道就不干了!”我站在他们面前,敛起笑容,说:“先生们,难道在目前的时代遇到一个愿意改正愚蠢举动,自己当众认错悔过的人,竟觉得这样奇怪么?”“但是在决斗场上决不能这样。”我的公证人又嚷了起来。“对呀,”我回答他们,“事情本来奇怪,按说在我们刚来到这里的时候,还在放枪以前,就应该自行认错,这样就不致于使他陷于不可饶恕的大罪,但正由于我们自己把我们在这世上的生活弄得那么荒唐,以致要这样办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必须在我让他在十二步外放过枪以后,我的话才能对他起点作用,假使在刚来到的时候,开枪以前,就那么办,那你们就只会说,这家伙胆小,害怕手枪,就会不去听他的话了。诸位,”我忽然诚恳地大声说,“你们四下里看看上帝的恩赐:晴朗的天,纯洁的空气,柔和的小草,鸟儿,美丽而无邪的大自然,但是我们,唯有我们不敬神,愚蠢,不明白生命就是天堂,因为只要我们愿意明白,天堂会立即美丽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就将互相拥抱,放声痛哭。……”我还想继续说下去,但是不行,我甚至喘不过气来了,那样地甜蜜,那样地年轻,心里是那样地幸福,简直是一生从来没有感到过的。“这些话全很明智,也很虔城,”仇人对我说,“总之,你是一个古怪的人。”“您笑我好了,”我对他笑着说,“以后您自己会赞同的。”他说:“我现在就已经准备赞同您,请允许我和您握手,因为看来您的确是个诚实的人。”我说:“不,现在不用,等我以后变得更好些,值得您尊敬的时候,您再伸手,那就更好了。”我们大家动身回去,我的公证人一路上不住骂我,我却吻他。同事们听到了这消息,当天就聚集起来,裁判我。他们说:“他玷污了我们军官的制服,让他辞职好了。”也有替我辩护的人,说:“他到底敢于受枪击。”“是的,但是他害怕再受枪击,所以在决斗场上求饶了。”“假如他害怕枪击,”辩护的人们反驳说,“那么在请求饶恕以前,可以先开枪的,但是他竟把实弹的手枪扔到树林里去了,不,这是另一码事,新鲜古怪的事。”我听着他们说话,瞧着他们,觉得很快乐:“亲爱的朋友和伙伴们,”我说,“叫我辞职一节,你们不必操心,因为我已经做了,我已经递上去了,今天早晨已经交到了团部,等到批准以后,我准备马上就进修道院,我想辞职,也就是为了这个。”我刚说出这话,大家齐声大笑起来;“你早就该明告诉我们,现在一切都解释清楚了,修士是不能加以裁判的。”他们都忍不住笑个不停,而且并不是嘲笑,却是亲切快乐的笑,大家忽然全爱起我来,甚至连反对得最厉害的人也不例外。以后在整整的一个月里,在辞呈没有批准的期间,大家就好象把我捧在手心里一样。“你这个修士呀。”大家说。每人都对我说和蔼的话,开始劝阻我,甚至怜惜我:“你何必这样自寻苦恼?”他们又说:“他这人是勇敢的,他接受了枪击,本可以用枪还击的,但是他在第一天晚上做了一个梦,要他出家当修士,所以他才那样做。”城里社交场上也是同样情形。以前没有特别注意我,只是乐意招待;现在却忽然都争着和我结识,邀请我去作客:大家虽都笑我,却都爱我。还要说明的是,当时虽然大家对我们决斗的事情议论纷纷,但是上级却把这事搁下了,因为我的仇人是我们将军的近亲,既然事情并没有弄到流血的结局,似乎只是开了点玩笑,再说我又主动提出了辞呈,所以就真的把这件事当作玩笑了。我当时开始无所顾忌地高声谈论,不管人们怎样哗笑,因为到底那不是出于恶感,而是善意的笑。这一切谈话大半发生在晚间太太们的交际场中,妇女们特别爱听我谈话,并且也强迫男人们听。“怎么能叫我替大家担错呢?”每人都当面这样取笑我说。“比方说,难道我能替您担过么?”“当然,”我回答他们说,“当整个世界早就走上了偏路,把不折不扣的谎言当作真实,并要求别人也同样地说谎的时候,你们怎么能弄得清真假呢?比如我平生偶然一次不顾一切做了件诚恳的事,你们大家就竟认为我仿佛是个疯子了:因为你们虽然爱我,却总是在笑我。”“是的,象您这样的人怎么能不爱呢?”女主人对我大声笑着说,当时她家里聚集着许多客人。忽然我看见有一个年青太太从人群里站起来,这就是我当时为了她提议决斗,不久以前还想向她求婚的那一位,我没有注意到她也到晚会上来了。她站起身来,走近我身边,伸出手来,说道:“请允许我对您声明,我第一个不笑您,反而含着眼泪感谢您,并且为了您当时的举动向您致敬。”她的丈夫也走了过来,忽然大家全拥到我的身边,几乎全想吻我。我心里真快乐,但是忽然看见一位老先生也走近我的身边。我虽然以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从来没和他交往过,一直到那天晚上为止,甚至一句话也没有和他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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