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把瘾就死(6)
时间:2011-05-26 作者:王朔 点击:次
她停下手里的忙碌,严肃地望我一眼;"你是打算住两天再挪新窝?" "当然。"我坦然道,"我还想老死在一个带花园带游泳池的大房子里。" "你做梦去吧。"她笑道,转身继续忙活,唠唠叨叨地说: "住一天就得像个家的样子呵。" "门上再贴俩喜字。"我叫。 "那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杜梅,过来。"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求你了!我已经是你老婆了,别逮不着似的。" "你是不是阴冷呵?" "我还阴冷?我觉得我都有点......快成女流氓了。" "你见过女流氓么?你最多也就算个逆来顺受的地主丫环。" "有什么意思呀?你真觉得特来劲儿么?觉可以不睡饭可以不吃?" "你这话我就不懂了。咱们是为了一个什么共同的目的走到一起来。" "就为这个呀?那你何必找我?随便在街上找个女的不都可以?" "你答应么?不说话了吧?在其位就要谋其政。真逼我走到那一步,回过头来我还要控诉你。" "这对你是最重要的是么?" "哎,我今天觉得你特年轻。" "除了这个,别的都是可有可无。" "我可没这么说,你别往这套儿里绕我。这是不可分割的。 譬如说一个政权的巩固,枪杆子掌握在谁手里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忽视基层组织建设。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有点一手硬一手软?" "我觉得你无耻!" "那么你说,在你看来唯此为大是什么?得得,我也甭问了,肯定你也是那个回答。" "你知道么?" "我太知道了,就像知道你姓什么哪国人民族籍贯彻文化程度。" "你说我听听,你真那么了解我?" "就是那最酸的,被各种糟人玷污得一塌糊涂,无数丑行借其名大行其道的那个字眼。" "你对这个恨成这样?" "是是,深恶痛绝。简直都有生理反应了,一听这字我就恶心,浑身起鸡皮疙瘩,过敏,呕吐。一万个人说这个字一成个是假招的!" "是不是勾起你什么伤心事了?" "你别跟我开这玩笑呵。" "......我是真的。" "你不信?" "没说不信,信。" "看出你不信,但早晚会让你信!" 我们的蜜月没有出去旅行。本来想起财政危机转嫁到外地的亲友头上,但我们都觉得累,一身都很紧张,不想再人为地制造更大的紧张了。 那些天,我们除了吃饭、排泄,就整天躺在床上,了睡,醒了就聊天,不舍昼夜。有人来敲门,我们也不吭声,装作屋里没人。 我们聊过去,在我们俩相逢前各自认识的人,遇到的悲喜忧愤,从不想未来,因为他们没来未来。 越聊我们越觉得我们相识纯属偶然,有大多的因素可以使我失之臂。纯粹是一念之差,邂逅了,认识了,一步发展了。在此之前,我们能活到与对方相识都是侥幸。疾病、车祸以及种种意外始终威胁、伴随着我们,还有那些危险的人们。 杜梅紧紧拥抱着我,头抵在我的胸前哭泣,我们都感到对方弥足珍贵。 破涕为笑之后,杜梅又问我,在她之前我和多少女人睡过觉。 "没有。"我一口咬定,"你是头一个。" "有没有比我好的,长得比我漂亮的。" "没有。" "就是说她们都长得不如我?" "既不比你长得漂亮也没不如你,我是说压根没有。" "好吧,不管有没有,反正从此以后她们就都不存在了,从没存在过,你心里只许想着我一个人。" "好吧,就当她们没出生过。" "真能像她们从没出生过那样忘干净?" "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呵,你还是有过。不不,不必解释,这不怪你,怪我没有早点认识你,把你一个人孤单单地扔在社会上,社会多复杂呀--我失职。" 杜梅坚决表示不要孩子,激进得像个低年级的大学生。 其实我对孩子也不感兴趣,但她既然已经激进在先,我不妨多表现出一些传统价值观。 "孩子还是应该要一个的,一个家么。" "不不,坚决不要。人家说了,有孩子夫妻感情就淡了。" "谁说的?" "人家。"我想也是,有了孩子你就会对孩子好不对我好了。我不能容忍我们俩之间会这么个第三者。 "还是要。现在可以不要,将来一定得要,否则老了怎么办?" "将来也不要,永远不要!就我们俩,一辈子,老了我伺候你。" "万一你死在我前头呢?" "那我就先毒死你,然后自己再死。" "我的天!" 我们挎着篮子去农贸市场买菜。在一长溜吆喝此伏彼起的菜摊前挑挑拣拣,讨价还价。杜梅不厌其烦地叮嘱小贩: "称给足呵。" 那天是星期天,农贸市场的顾客摩肩接踵,其中有不少医院的熟人。杜梅见到熟人就大声打招呼,对人介绍我是她爱人。我就得对人家笑,腾出一只手和那些不昧平生的人握手。 杜梅挽着我在农贸市场从头逛到尾,我看着阳光下熙攘的人群想:这大概就是幸福吧。 晚上,贾玲和医院的一帮小护士来我家串门,一进走廊就听到她们的吵吵嚷嚷,扯着嗓子喊杜梅的名字。找到我们家门就用脚"乒乓"地踢门,然后疯疯颠颠地一拥而入,大说大笑,在屋里东张西望,看见什么都新鲜。 贾玲大声对杜梅抱怨,"怎么搞的?我回家休趟假,你就匆匆忙忙把自己嫁出去了,也不等我把关,将来吃亏怨谁?" "怨我怨我。"我对贾玲说,"本来杜梅是想等你回来再说的,可我的魅力实在无法抵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