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把瘾就死(11)
时间:2011-05-26 作者:王朔 点击:次
我好容易把她弄到小花园的白色廊架下,按坐在前廊凳上,她还一次次起身欲冲,被我豪不客气地一次次推坐在原处,她力气用尽,开始哀恸地哭。 四周茂盛的柏丛挡住了好奇者的目光,我也在一边坐下,喘出一口气,感到名誉扫地,威信扫地。 花坛里的月季花枝叶扶疏地婀娜开放,一些蜜蜂嗡嗡地在阳光中盘旋;蚂蚁沿廊柱往上爬,爬到光滑的地方把持不住掉了下去;一辆轿车若隐若现地从树丛外驶过。 杜梅还在哭,无声地泪流满面地哭,我吸着烟耐心地等她哭完。 两个老年病号背着手从小径走来,看到我们怔了一下,原路退了回去。 我们就那么坐到吹中午下班号,她哭了一上午,大概自己也哭得没趣了,肿着个眼睛茫然地坐在那儿,想起来又抽噎几下,干哼几声,鼻子像伤了风似的不停吸溜。 "哭完了?"我问她。"这就痛快了?过瘾了?" "滚,你滚!"她用手使劲推我。 我屁股纹丝不动,只是上身摇摆:"不滚,就不滚,干吗要滚?"我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哭完回家。" "回屁家!" "屁家也得回,哪怕回去接着哭呢。家里哭多舒服呵,哭累了还能躺着,饿了能吃渴了能喝,毛巾现成嫌自己哭单调还可找音乐伴奏......" "你故意气我是不是?" "没有,我是气我自己。我怎么就那么不会来事儿?就一个媳妇,眼睁睁地看着哭死,束手无策--平时挺机灵的,也算个拍马高手,关键时刻就不灵了。" 她扑哧一笑,旋即又声声俱厉:"行,回家,回就回,回去就离婚。" "前边还像句话,后面就不是话了。" "你还别以为我不敢。"她站起来蹬蹬走了。 "你敢,你胆大。"我跟在她后面走。"你怕谁呀?" 我打开门,贾玲和另一个姑娘站在走廊里,每人双手端着一个盛满饭菜的饭盒,反扣的饭盒盖上还放着一切切成片的酱肘花。 "你们还没吃午饭吧?" "一点都不饿。"我没精打采地说。 "都打来了,接着。"她把手里的饭盒递给我。 "谢谢呵。"我朝那姑娘笑一下,把两个饭盒摞在一起抱着。 "她好点么?"贾玲小声问,踮脚从门缝往里望。 "躺着呢。进来坐吧。"我用腿后跟磕开门。 贾玲明显犹豫了一下,抬腿进门:"我看看她。" 我把饭盒放在桌上,让那姑娘坐,问她:"喝水么?" 那姑娘抿嘴笑着摇手:"不。"乖乖地坐在一边。 贾玲在床头搬过杜梅身子:"哟,哭成这样,怎么啦?" 杜梅翻身坐起:"你问他。" 然后她絮絮叨叨向贾玲诉苦:"外面累了一天了,回来他都不知道心疼人,还气我,理都不理我。" "累了一天,谁知道你干嘛去了。" "你说我干嘛去了,你说我干嘛去了。" "我不知道你干嘛去了,也许是干革命去了吧。" "你就少说两句吧。"贾玲说我。 "他就这样,一点都不让我。人家心情本来就不好,从他那儿一句好话也听不着。" "我为什么要让你?谁让我呀?" "你是男的。"贾玲说。 "噢,男的就该让女的?宪法上有这一条么?" "她还比你小好几岁呢。" "小,不懂事,更应该听大人的。" 贾玲笑着对那姑娘说:"这人是有点无理呵。" 那姑娘眨眨眼,点头笑说:"没错。" "本来就是么。"我也笑。"凭什么让?我只知道服从真理。" "那为什么真理总在你那一面?"杜梅道,转而又对贾玲说:"你还不知道呢,昨晚上我一气之下跑了出去,你猜怎么着?人家老先生一点没着急,自个就睡了。有这样的人么?自己老婆半夜跑了居然没事儿似的。" "是太不像话了。"贾玲谴责地瞪我一眼。 "那你为什么跑呀?" "你甭管我为什么跑,就冲你对我这态度,我还得跑。" "是你不对呵,"贾玲批评我,"你得检讨。" "我找了,没找着。" "我说你这人怎么跟女的似的?她说一句你非得跟一句,什么大不了的原则问题?认个错又不会杀你头,跟自个老婆逞那份强干嘛?"贾玲板着脸训我。"没见过你这样当丈夫的。" "他也就会跟自个老婆厉害,在外边见谁都跟三孙子似的。"杜梅说。 "怎么样,能不能认个错?不能认错我们可动手了,这屋里我们可有三个人。"贾玲笑着望着我,眼睛里却流露出焦灼和敦促。 "要不我们走吧。"那姑娘坐不住了,笑对贾玲说,"他当着我们不好意思。" "那好我们走,不逼你,有个认错态度就行。"贾玲下地往外走,走到我身边用右肘使劲顶了一下我后腰,使我一个卟啮扑到床边,和杜梅近在咫尺。她和那姑娘大笑着离去。 "你瞧你,非得把这事弄得满城风雨,全院都知道。" "你呢,非得别人下令才认错,我说什么跪着求你都白搭。" "你脾气也太大了,一点小事就能闹成这样,哭出的眼泪够洗一次澡的吧?" "那你要早对我好点呢?一开始我也没哭呀,不过是耍点小性子,你就应该哄哄我,那我就早好了。人家闹不也就是希望你哄哄我温柔点?" "光够温柔的了,一直在哄你。" "有你那么哄的么?说出话来跟刀子似的。好几回我都自己好了,又让你招起来。" "那你也不该跑呀,这不是自绝于人民么?" "谁让你不理我的?" "谁先不理谁的?一回来你就先不理我,跟你说话没听见一样,我能没气么?我怎么那么贱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