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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第二章)(6)


他这两天高热退了,也没有再做过梦。
他很想把他的梦——也是真实的故事——说给什么人听听,但始终没有说出来,他只对二排长陈连说了一句:“我梦见了苏团长。”他在想念他的团长,也在想念他的阿菊。今天早晨,他曾对俞茜说:“能替我写封信吗?”俞茜说:“可以,写给谁呀?”他却又回口说:“不写了。”他想告诉阿菊他负伤了,但他的家在江南,那是国民党反动派统治的地区。即使可以写信去,阿菊知道他负了伤,定会伤心落泪,说不定还要奔得来探望他。他觉得,在这个时候请人写信给自己的爱人,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一个革命战士,是很不应该的。他竭力把对阿菊的思念排斥开去,用拳头在自己的脑袋上连连敲了两下。
他转动身子,感到伤口隐隐发痛。从枕头旁边他拿出一个纸烟盒子,又从纸烟盒子里拿出在他肩部钳取出来的炮弹片。它是弯曲的狭长形,边缘密布着狰狞可怕的齿角,在钳取这块弹片之前,他就向医院院长提出了要求,钳出的弹片给他留着做纪念。院长没有拒绝,在今天上午,把洗去了血迹的弹片给了他。一拿到手,他就看呀摸的摆弄了好久。现在,他又把弹片放在手里玩弄着,翻来覆去地端相着。“好呀!
你钻到老子肩膀肉里!”他对着弹片咬牙切齿地说。
“它对你有交情,没打断你的骨关!”离他的床位不远的二排长陈连说。
“是呀!所以我要留你做纪念品啦!”杨军一面应着陈连的话,一面还是对着弹片说。
“对我,它就瞎了眼,不讲交情了!混账家伙!”断了一条腿骨的陈连骂道。
“你为什么不钻到蒋介石的身上去?为什么不钻到张灵甫的身上去?我们的肉是香的?好吃?他们的肉是臭的?不好吃?”
杨军正在对着弹片出神,俞茜走了过来,把弹片拿了去,装到纸烟盒子里,紧紧握在自己手里,藏在身后,笑着说:
“杨同志,好好休息!这个东西我替你保存!”
“你要保证不弄丢了!”
“你出院的时候,我还给你。”
俞茜站在杨军面前,黑黑的小眼珠的斜光,射到杨军的脸上,杨军觉得俞茜的眼光,柔和但是又很严厉。他认错地说:
“你走吧!我休息,我休息。”
俞茜还是没有走,眯着眼,微微地笑了笑。到杨军的眼睛闭上,她才离开,在掀开草门帘走出去以前,她又回头看看杨军的确是睡着了,才出了病房的门。
傍晚时分,五班战士洪东才,来到杨军的床前,套在杨军的耳边,挤着眉毛“嘁嘁喳喳”地说了一些什么,杨军听了以后,惊讶地问道:
“他死了?你怎么知道的?”
“听医院里指导员说的。在俱乐部里看到我们团报,上面有一段消息,写的团长刘胜,政治委员陈坚。”
“多好的团长!牺牲了!”杨军的眼里滚动着泪珠,悲叹地低声说。
“我的伤快好了,隔两天要回到团里去,你能写信吗?我替你带信回去。”洪东才说。
“你带个口信,告诉石连长、罗指导员、我们班里张华峰、秦守本他们,我很快就要回去,我那支枪,号码是:八七三七七三,用熟了,不要分配给别的人。”杨军握住洪东才的手说。
黎青和俞茜走了进来,俞茜对洪东才责备说:
“洪同志,你又来打扰他啦?”
洪东才慌忙地站起来,拔腿就走。杨军觉得洪东才有点受窘,对俞茜说:
“医院里的规矩,比战场上的纪律还要严:小洪隔两天要走,他是来问我要不要带信的。”
洪东才向俞茜不乐意地望了一眼,提起脚跟,青蛙似地跳了出去。
俞茜把体温计放到杨军口里,黎青按着杨军的脉搏,她的手指感觉到杨军的脉搏,似乎比早晨加快一些。看看体温计,体温还是正常的。
黎青走到别的伤员跟前去。
“你说的,弹片要还给我的!”杨军对俞茜加重语气说。
“我不要它!你出院的时候,一定还给你!好好休息!”
俞茜用沉重的,但是很低的声音命令般地说,她的脸上显现着焦急而关切的神情。
病房里沉寂下来,杨军被迫地闭上眼睛躺着。

沈振新和昨天刚到任的副军长梁波下着围棋,嘴里嚼着梁波从山东带来的蜜枣。
“不错呀!好吃得很哩。”沈振新称赞着蜜枣的味道,把一粒白子用力地摆下去。
因为漫不经心,白子掷到黑子的虎口里去,梁波哈哈地笑着说:
“送到嘴里?提掉你!”梁波把那粒白子丢到沈振新的面前去。
“山东到底怎么样?”沈振新问道。停止了下棋。
梁波以幽默的口吻说:
“出枣子、梨子,还有胶东的香蕉苹果,肥城的一线红桃子。都是名产。出小米、高粱。兰亭大曲,十里闻香,著名得很啦!山东,可不简单啦!水浒传上一百零八将,就是在山东的梁山造反的呀!”
“给你这么一宣传,倒真象个好地方!”
棋子收到布袋里去,他们一边吃枣子,一边谈着。提起山东,梁波的嗓音便亮了起来,从他的眉目所传达的神情看来,他对山东有着深厚的感情。他向沈振新介绍了这样一个故事——在抗日战争的时候,一个姓黄的排长负了伤,留在吴家峪一户人家休养。鬼子到村子里搜了九次没有搜到,群众把黄排长藏在一个山洞里,每天夜里送饭给他吃。因为汉奸告密,鬼子硬到村子上要这个排长,全村的房子烧光,群众也没有把这个排长交出来。后来鬼子把全村男女老少集合起来,声称不交出这个排长,全村的人都要斩尽杀绝。——说到这里,梁波捏起遗在手边的一粒棋子用力地弹着桌子,说:
“你猜怎么样?一个青年小伙子,挺起**从人丛里走出来,说他就是黄排长。结果,鬼子当场把他当枪靶子打死了。
那个黄排长的性命,就给这个青年小伙子换了下来!”
“啊!群众条件很好!”沈振新赞叹着说。
“有这样的群众条件,仗还不好打?加上现在都分到了地,国民党来了,老百姓还不跟他们拚命?”
梁波是江西人,是沈振新第一次内战时期的老战友。他当过战士、宣传员,当过排、连长,在队伍里打滚,磨练了将近二十年,和沈振新走的是一样的道路。他比沈振新小三岁,身材也略略矮一些。从一九三八年春天,他们在延安分手,一直没有碰过面,八、九年来,沈振新在长江两岸战斗,梁波在黄河南北活动,两只脚没有离开过山东的石头和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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