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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藏之心(7)



    智美脸颊上的伤疤跳了几下,他龇起牙,眼睛眯上了,聚光在香波王子**上,扣住扳机的手指朝后移动着。

    梅萨喊道:“香波王子,掘藏啊,就算为了我吧。玛吉阿米怎样爱仓央嘉措,我就会怎样爱你。对我来说,爱你就是爱仓央嘉措。”

    香波王子摇摇头:“我知道了,那就来世吧,来世我们继续。”

    梅萨说:“你还有妈妈,你不去看你八十多岁的老妈妈了?”

    香波王子顿生一种决绝而悲凉的感觉,喃喃地说:“妈妈我走了,我不能去看你了。我走了妈妈,妈妈。”

    话音落地,枪声响了。

    智美胸中,一股酸涩的暖流往上奔涌。他知道,涌出眼眶,那就是泪水。他不想让自己流泪,就闭上了眼睛。然后,枪响了。扣动扳机的是他的手指,下达开枪命令的却不是他,是三百多年前的拉奘汗,是他的先祖,是那个带给仓央嘉措和西藏深重灾难的人。

    眼泪终于从紧闭的双眼喷涌而出。

    他睁开眼,透过泪水看见有人倒下了,倒在香波王子怀里。

    是梅萨,在他闭眼开枪的瞬间,梅萨扑过去,抱住香波王子,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枪口。

    仿佛知道这是必然,智美居然没有惊呼,没有痛喊,甚至都没有去关心梅萨的伤势。他上前,用枪抵住香波王子的下巴,逼迫香波王子放开了怀中的梅萨。

    邬坚林巴扶着梅萨,让她慢慢坐下。

    梅萨胸前鲜血淋漓,喊了一声“香波王子”,然后凄迷地一笑:“告诉你一个秘密,仓央嘉措的情歌,其实不是唱给女人的。”

    香波王子艰难地点头,悲婉地说:“我知道,他是唱给青藏高原,唱给喜马拉雅山和雅鲁藏布江听的,他的情人,是所有的生命,是高天下所有的苍生,是整个的西藏。”

    梅萨点头,又是一笑,笑得非常妩媚:“但我还是想听你为女人唱一首。”

    香波王子伸手抓住枪管,让枪口离开自己的下巴。他要为梅萨唱仓央嘉措情歌了,没有什么威胁能够妨碍他。他以仓央嘉措的原生态音调唱起来:

    风啊,从哪里吹来,

    从家乡门隅吹来,

    我幼年相爱的伴侣,

    愿风儿把她带来。

    他的声音悠远而苍凉,如泣如诉。

    涉水渡河的忧伤,

    船夫能为我除去,

    情人逝去的哀愁,

    有谁能帮我消解?

    伴着情歌,他看见梅萨最后的眼泪以无与伦比的清澈,滚落着;看见她那泪珠流经的脸上,一片笑容,欣慰安详,充满爱意

    香波王子知道,梅萨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把心和灵魂托付给他了。

    他也笑了,用微笑深情回报着梅萨的一脸欣慰和爱意。

    众声合诵的经潮变成了和平祈祷。来自世界各地的高僧大德、上座比丘以及本土的活佛喇嘛一个比一个陶醉。他们全神贯注,超然物外,大殿中心的枪声和血腥,都被淹没在庄严洪亮的经潮之中了。是头顶数不清的空行护法遮蔽了他们的眼睛,还是历经劫难练就了我佛淡定的慈悲之心,或者他们都想起了《地下预言》里的那句话:“玛吉阿米,布达拉宫掘藏之神的金刚佑阻。”

    香波王子收回目光,再次面对智美。

    智美依然举枪对着他,眼里挂着泪水,吼道:“快啊,要么你赶快掘藏,要么你把密码告诉我。”

    香波王子微笑着:智美,边巴老师的学生,我的同门师弟,才华横溢的青年学者,未来的占卜大师,被新信仰联盟引入迷途的羔羊,让家族命运压垮的灵魂,你也会掉泪?

    智美厉声道:“我已经杀死了梅萨,杀死你就更不在乎了。”

    香波王子沉默着。他的目光已经穿越智美的泪眼,穿越三百多年的岁月,回到了仓央嘉措年代。他看到了拉奘汗——那个被壮美的西藏吸引,又被布达拉宫的权力诱惑的马上汉子,看到他在仓央嘉措伟大的影子下绝望地挣扎,看到他被阴谋和欲望压迫得发狂而不胜悲惶……

    “我数三下,你要是还不说,我就开枪。”

    还是沉默,仿佛平静和沉默就是一切。智美比谁都清楚,香波王子不可能把自己淹没在谩骂和哭泣的情绪里,他眼神里总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悲悯是别人没有的,那是忧郁而伤感的悲悯,是智慧而敏锐的天性流露,即使现在面对枪口,行凶的人也能感觉到那种遥远而超拔的悲悯是如何地刺痛着自己——智美觉得自己渺小了,自惭形秽了,自从遇到香波王子的悲悯,他就不由自主地失去了,自信、宽容、良心和爱情全都失去了。剩下的只有卑微的愤怒、失去的羞恼,就像现在,他只能悲哀地把自己推向极端,然后以性命和鲜血为代价,让自己得到安慰。一切都是被舍死忘生的香波王子逼出来的。

    “那我就数了。”

    沉默。

    智美数起来:“一、二……”

    沉默。

    智美撕心裂肺地喊出了最后一个数字:“三……”

    枪响了。武器的声音再次出现在无比神圣的司西平措大殿、世界佛教第七次集结的场合里。

    又有一个人倒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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