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除死，无大事

　　写在最前边，这算不上一篇影评，只是借着这个片子，想了很多事，便要写下来。

　　“人生除死，无大事”。当老爷子说出这句话后，我一度以为电影就要结束了，如果是这样，那便很好，余味无穷。可惜，不是这样，后边的情节拉低了影片的层次。

　　此前我是很期待的，因为这电影敢于碰一个忌讳又不好表现的题材——殡葬，我想这一定是一部深沉严肃的片子。虽然没有拍出理想的效果，但影片中确实有很多抓人的地方，让我想起很多事情。我经历过四场葬礼，经过一场，便接受一次教育。

　　2008年，我上初三，爷爷走了，病了一段时间，我有心理准备但又不愿接受。一天课间我还在跟同学嬉闹，老师把我喊过来，说我家里出了事情，爸妈来了，我意识到爷爷走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爸说，其实爷爷是半夜走的，特意回到了农村老家的房子里，这叫回老家，很圆满。我还有三个多月就要中考，家人原不想耽误我学习，但又瞒不住，只好告诉我。

　　后来我知道，爸妈之所以急着来找我，是因为我必须要出席一个仪式。我爸是唯一的儿子，我是唯一的孙子，缺少一个便不能成礼。我一路哭着来到一个地方，叫“一条龙儿”，我们这边是这样称呼丧事服务的，就像电影里的“上天堂”那样。披麻戴孝后我止不住地哭，爸说爷爷就在那个冰棺里，叫我不要乱动，我便按照“明白人”的要求，上祭、磕头。第二天早上火化，看了一眼遗体便合棺，按时我是长孙，是要抬棺扶灵的，家人怕我害怕，也怕我坏了规矩，便让我靠在一边。出殡是一个大礼，我的职责是打幡，灵车一路到老家，我要撒一路纸钱，我很认真地计算，到老家的墓地，正好撒掉最后一张。入土为安后，风水先生把我喊过来，让我把灵幡插在坟头上，又慢慢拔出，他在一边高喊“这叫芝麻开花节节高，老张家祖祖辈辈出英豪！”在一众喝彩声中，葬礼圆满了。那一块我意识到，爷爷是真的走了。

　　此前我不知道，葬礼竟有这么多的规矩，老人的寿衣一定要体面，祭礼上的菜肴一样不可缺，属相相冲的人不可以参加葬礼等等，因为错了一样，老人便走得不好，留有遗憾。为追求圆满，必须一丝不苟。

　　2013年，我上大学，姥姥姥爷在四十天里相继离去，两场葬礼连着办，家人一时都缓不过劲来，依然是按照流程，按部就班地办。但这次我又学到了一些新的规矩，吊丧的人中有很多抽烟的，家里人起初把点烟这个“活儿”给了我，我不抽烟，使不好火机，也分不清哪种是好烟，哪种便宜，一上午竟把整条的好烟都发了出去，不仅费了好多钱，还导致一些“有头有脸的人”没抽到好烟，长辈便不让我做这个工作了，我很失落，看着大家忙来忙去，竟觉得自己毫无用处。后来，家里人就追悼会的问题产生了很大的分歧，按照普遍的情况，找一位主持人便可以了，家中一位长辈是政府官员、作协会员，地位显赫，德高望重。他不希望主持人用程式化的语言致悼词，一定要自己来写。老爷子水平极高，趴伏在长椅上，大约半小时，便写就一篇很有古意的悼词，可是问题来了，主持人看不懂，很多字甚至都不认识，他从没有朗诵过这种类似文言文的篇章，这下可犯了难，悼词的作者与姥姥是平辈，不方便致辞，我妈是教书的，能够读下来，但她情绪低落，一直在哭。大家这时想到，我在中文系读书，念这样的一篇文章没有什么难度，我领受到重要的任务，便一丝不苟地朗读起来，情到深处我哭了起来，大家也跟着哭。这葬礼办的也很圆满。

　　此前，我以为葬礼不过是一种仪式，为了让亡人走得体面，为了让生者不留遗憾，如今我才知道，葬礼是为亡人办的，却是给活人看的，其中有很多不可说的道道，丧葬用品分高中低档，吊唁的人也分三六九等，家族中显赫之人说的话也更有分量，有些事不可说，却有其合理性。

　　2022年，我已虚岁三十，奶奶走了，八十八岁高龄，走得很突然，家人们一时难以接受，但考虑到奶奶高龄离世，无病无痛无牵无挂，大多认为这是喜丧。丧礼一切如常，只是又让我感受到不一样的东西，因为我已工作了几年，积累了一点人脉，自然有朋友过来。我发现一些人的关注点在于，我的朋友是做什么的，开什么档次的车，买了多大的花圈，在亲人的眼中，小乡镇里走出来，读到研究生又在体制内工作的人不多，通过观察我的朋友处于怎样的层次，便可略知我“混”得如何。有几位许久不露面的亲戚也来了，据说他们此前是从不参加婚丧事的，这次却来了，而且很虔诚地鞠躬行礼。后来，我终于知道了，他们听说我是在某某单位工作，又想找我打听相关的事情，直到跟我聊得十分通透，加上了微信，他们便说有事要忙，离开了。

　　于是，我又明白了一些道理，丧事要办得体面，自然就要轰轰烈烈，要合乎规矩，但在一些人的眼中，他们并不重视亡人，他们把葬礼看作一个契机，通过吊唁亡人的方式来认识活人，一旦这个关节打通了，说不定会让他们活的更好。

　　人生除死，无大事。老家这边形容得很好也很贴切，一茬人又一茬人，这个“茬”字，似乎是农业上的专用语，我听说过头茬的韭菜、二茬的苞米等等，地还是那块地，却总要割掉旧庄稼，长出新庄稼，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无论人的一生过得贫穷或富有，都是要死的。但死了便是终点吗？又似乎不是，葬礼要办得合规矩而体面，是为了不留下遗憾，让自己心中安宁，更是希望亡人给生者带来好运。葬礼也是彰显家族实力和地位的机会，如果办得不够隆重，是要让人瞧不起的，对今后的事情没有好处。吊唁的人或许不完全出于感情上的因素，而是为名利而来，希望让自己过得更好。那些“一条龙儿”里的“明白人”把一条一条规矩说得门儿清，价格也计算得分明，这一场“活儿”下来，他们都分了钱，便可养家糊口，让生活富裕起来。

　　葬礼，是情意，也是生意，讲礼数，也讲规则，为亡人，更为活人，实在是找不出比这重要的大事了。

　　我又想起一件事，那年去给爷爷上坟，乡下小卖铺里的烧纸，五块钱一捆，我当时在上学，假期里讲课赚了点小钱，便买了十卷，想尽尽孝心。邻居家兄弟两个人，各拿了两块五，凑了一卷纸。这一时间竟有点尴尬，兄弟俩看着我一个小孩儿抱着一大堆烧纸，不知道怎么办好，但他们没有帮我拿，也没有多买几卷。卖货的人便岔开话，问道一个人，你咋不给你妈买两卷纸呢，那人笑着说道：“活着的时候我都不管，死了我干啥要管她啊。”

　　有的人，活着的时候不富裕，死了也得不到富贵，活着的时候不受尊敬，死了也没有人管。这大概也是一种规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