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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体菊花(4)



    “但在我的感觉里,几乎所有依靠宗教实现政治目的的人,都会利用佛教对想象力的崇拜而编造有利于自己的宗教神话。《秘传》的作者想通过‘政教合一’的制度,获得整个阿拉善地区的政权和教权,于是就把自己说成了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弟子,而《秘传》也就成了这位弟子的政教资本。仓央嘉措终生反对‘政教合一’,始终认为人们对权力的贪欲是信仰的最大敌人。他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虔心尊崇他的弟子,就不会是一个对‘政教合一’感兴趣的喇嘛。更重要的是,如果作为六世达赖喇嘛的仓央嘉措没有在库库诺尔——青海湖边圆寂,而是又在教区内的阿拉善过了四十年上师生涯才去世,那七世达赖喇嘛是谁的转世呢?七世达赖喇嘛以后的历代达赖喇嘛又是谁的转世呢?他们岂不都成了冒牌货?维持整个圣教发展的转世传承岂不是失去了根本的依据?”

    梅萨问:“你是说仓央嘉措一定是圆寂了,就在青海湖边?”

    香波王子说:“我的意思是,《秘传》也没有提到仓央嘉措的舍利子,所以它是不可信的。在仓央嘉措的转世灵童——七世达赖喇嘛诞生以后,仓央嘉措就只能‘圆寂’,如果他不‘圆寂’,还想以一个喇嘛的身份出现在教内,有人一定会强迫他‘圆寂’。要知道‘隐身人血咒殿堂’从来没有消失,也从来没有停止过活动。为了圣教免受灾害,他们随时都会启用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护法是需要流血的,信仰是需要牺牲的。再说了,仓央嘉措是个深明大义的人,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对圣教不利,即使他在肉体上不‘圆寂’,也会在名分和生存方式上‘圆寂’。”

    梅萨问:“什么意思?”

    香波王子说:“他会离开圣教,离开佛界,然后隐名埋姓。”

    梅萨说:“做一个凡俗的人?那他能干什么?”

    香波王子说:“他来自门隅山野,什么都能干。更何况他是诗人,是歌手,是仪表堂堂的情圣。他还有别人的帮助,他的至死不渝的情人一直都在帮助他。一句话,有了情人,他就能活下去。”

    梅萨问:“那你认为仓央嘉措的结局到底是什么?”

    香波王子说:“最接近事实的一种说法是,在押解途中被拉奘汗的人杀害。拉奘汗早就想除掉仓央嘉措,但在拉萨和整个西藏,他只能借皇帝的诏谕把他押送北京,而不能从肉体上消灭,消灭势必引起信民的暴乱。万无一失的办法是,把仓央嘉措押出西藏然后让他‘病故’或者‘圆寂’,其实就是杀害。”

    梅萨说:“我也这么认为,被拉奘汗杀害的可能性太大了。”

    香波王子说:“但接近事实并不等于就是事实,在我的研究里,他先是自杀过一次,然后又面对着被杀的危险。”

    梅萨问:“自杀?为什么要自杀?他是一个很坚强的人。”

    香波王子说:“押送队伍经过那曲时,远在新疆的蒙古准噶尔部首领策旺阿拉布坦派三百骑兵拦住了去路。他们仗着人多,要求拉奘汗的押送将军唵靼喀留下仓央嘉措。唵靼喀的押解马队只有一百多人,围在仓央嘉措身边准备以死相拼。仓央嘉措对唵靼喀说:‘不要再为我做出任何牺牲了,我来跟他们说几句。’说着伸出了手,‘给我一把刀。’他看唵靼喀在犹豫,高吼一声,‘给我一把刀。’他带着刀策马走向策旺阿拉布坦的三百骑兵,平静地说:‘我知道准噶尔蒙古的骑兵来这里是要我跟你们去。我若是去,就仍然是六世达赖喇嘛,仍然有宫殿,有华服,有美食,有众生的崇拜,我若是不去,就是死路一条。但对一个诚心修法的喇嘛来说,没有死与活的选择,只有今生与来世的区别。我不会贪图今生的荣华跟你们去,因为我不忍心众生的西藏和蒙古出现两个达赖,更不忍心两个达赖引出两个西藏和两个蒙古。’他闭上眼睛又说,‘啊,众生信仰达赖,不是为了争斗不休,流血不止。’说着,跳下马背,拔出马刀,用金刚舞的姿势挥舞了几下,反手刺向了自己。有人扑了过去,抱住他的同时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锋利的马刀。马刀脱手了,仓央嘉措反过来抱住救他的人,悲愤地喊道:‘血,血,我怎么让你流血了?‘”

    梅萨问:“这个人是谁?”

    香波王子说:“不知道,当时最靠近他的只有三个人,侍卫喇嘛鼎钦、宁玛僧人小秋丹,还有一个就是后面我会提到的‘蕃女’、仓央嘉措最后的情人。从仓央嘉措反过来抱住对方的举动和不无怜爱的喊声中,我断定很可能是这个情人。”

    梅萨紧问道:“又有了一个情人,谁呢?”

    香波王子没有回答,又说:“情人的挽救给了仓央嘉措再次说话的机会,他说:‘除了妙音大皇帝的金殿,我哪里也不去,你们听好了,抢我就是抢一具尸体。’说着又一次举起了马刀。策旺阿拉布坦的三百骑兵撤了,他们也是佛门信徒,担待不起逼死达赖喇嘛的罪过。”

    梅萨说:“我怎么觉得这个情人不是救了他,而是害了他,因为紧接着就是被拉奘汗的人杀害。自杀是悲壮的,被杀是悲惨的。”

    香波王子说:“当时执行杀害任务的是拉奘汗的押送将军唵靼喀。唵靼喀和拉奘汗一样,都信仰格鲁派,但拉奘汗的宗教信仰为权力服务,哪个教派能让他夺取西藏政权他就信仰哪个教派。唵靼喀的信仰却是为了自己的福报、子孙的福报和来世的幸福。所以在拉奘汗是信仰一个宗教集团,在唵靼喀是信仰万能的神灵,而信仰神灵就是相信福佑和恶报的存在。希望福佑的唵靼喀一进入青海湖地区就得到了拉奘汗的密令:处死仓央嘉措。他立刻想到达赖喇嘛世系是观世音菩萨的转世,杀害一个观世音的转世是要遭报应的,他很犹豫,有些不敢,但又想不出一个两全齐美的办法,好几天都在杀与不杀之间徘徊。徘徊的结果是,出现了侍卫喇嘛鼎钦的自杀。在决定仓央嘉措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鼎钦以生命的奉献表达了自己对主人的忠诚。他自杀后,唵靼喀亲自动手割下了首级,又把他的脸剁得面目全非,装进一个木匣子,派人飞马报奏远在拉萨的拉奘汗:仓央嘉措已被处死。然后就是仓央嘉措的遁去。而朝廷钦使恰纳喇嘛给康熙皇帝的奏章却是这样说的:‘喇嘛暴亡,依其俗,抛尸高野。从人秋丹及一蕃女焚香发喊,以饲鹰鹫,后及拉奘汗营帐,作证喇嘛之死。’可以肯定恰纳喇嘛是押送将军唵靼喀的同谋,奏章里关于‘喇嘛暴亡,依其俗,抛尸高野’以及‘焚香发喊’的情节是编造的。他既是朝廷钦使、皇家御用喇嘛,又是一个虔诚的格鲁派僧人。当他面对忠于朝廷和忠于达赖的选择时,共同的信仰让他站在了仓央嘉措一边。但‘从人秋丹及一蕃女’却没有必要虚构,他们是人证,被带到‘拉奘汗营帐‘供述仓央嘉措之死,证言一定是这样的:尊者被杀,依藏俗,天葬以饲鹰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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