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雪栅栏(4)
时间:2022-07-06 作者:杨志军 点击:次
“马队押着仓央嘉措来到被看作是哲蚌寺外围的吉彩露丁园林,哲蚌寺的喇嘛在这里设立锅灶,备食迎迓。这是西藏最隆重的欢迎仪式之一,众僧流泪献茶,衷心祈祷。突然,几个喇嘛把仓央嘉措抬起来就跑,别的喇嘛不顾生命危险,用身体挡住了追撵过来的蒙古骑兵。抢夺成功了,他们把仓央嘉措请到了哲蚌寺噶丹颇章。哲蚌寺的尼穹护法闻讯前来举行了降神仪式,完了向在场的众喇嘛说:‘仓央嘉措如果不是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鬼魅当碎我首。’然后带着几个面具喇嘛跳起了摧敌金刚舞。这时,苍穹显现一架五色彩虹,一端在仓央嘉措头顶,一端直达噶丹颇章金顶。喇嘛们知道这是仓央嘉措为哲蚌寺祝福祈祷的结果,纷纷跪地,用似歌非歌、如泣如诉的诵经声表达着他们对仓央嘉措的爱戴。而仓央嘉措还给他们的却是肝肠寸断的情歌,那些生命与鲜血写成的情歌。 “霸居在布达拉宫的拉奘汗听说哲蚌寺抢了仓央嘉措,立刻调兵攻打。扬言如果不把仓央嘉措交回来,和硕特蒙古将用最悍锐的黑帐房骑兵踏平整个哲蚌寺,杀掉所有的喇嘛。哲蚌寺的喇嘛全都集中到噶丹颇章前,手操家伙,誓师迎敌。仓央嘉措从法座上泰然而起,和煦的面容上圣洁的目光让大家如同沐浴神性的温暖,他望了望天空和众僧,把不忍之心变成了安慰:‘不要这样,佛祖创造的圣教是和平、和谐、和美,我今天被人当作囚犯押解,是业障导致的,是因果的体现,不是蒙古人的错,蒙古人也是佛祖的信徒啊。’他朝噶丹颇章外面走去,活佛喇嘛们哭着拦住了他。他说:‘生死对我已经没有什么区别,我不久就会回来,重见我的西藏、我的上师、我的僧徒。’他的声音悠远而温馨,表达着爱人胜过爱自己的心情,无所畏惧地走向了蒙古骑兵的军阵。 “就是从哲蚌寺开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疯狂追逐着仓央嘉措。我说过,这女人很可能就是索朗班宗。蒙古骑兵驱赶着她,一次次驱远,一次次又来,似乎她抱定决心要跟仓央嘉措一起上路。突然,押解马队周围出现了几路人马。马队严阵以待,以为是来劫持仓央嘉措的,观察了一会儿才发现,他们都是冲着那女人来的。一路人马把披头散发的女人抱到了马背上,另外几路人马开始疯狂地追撵抢夺,一片混战。后来才知道,几乎所有曾经围绕仓央嘉措展开行动的政治集团和宗教集团都派出人马参与了这次抢夺。 “蒙古准噶尔部的首领策旺阿拉布坦一直想找到一个控制西藏的突破口,现在突破口终于有了。仓央嘉措的后代理所当然就是仓央嘉措的转世,把仓央嘉措的情人和后代控制在自己手里,然后宣称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已经在准噶尔部转世不就顺理成章了吗? “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又来刺杀仓央嘉措的情人,他们代表了‘隐身人血咒殿堂’,而血咒殿堂又代表了圣教内部的左翼势力。他们坚持以持戒清净立足佛教之林,坚持活佛转世制而摒弃世袭制,他们对仓央嘉措的情人尤其是为了爱情死活不顾的情人,绝对不会放过。 “蒙古和硕特部首领拉奘汗已经实现了推翻桑结政权、废黜六世达赖喇嘛的目的,而被废黜的借口又是仓央嘉措是假达赖,那就意味着他们必须另立一个所谓的真达赖。除掉仓央嘉措的情人,就是断除别人利用她和她的孩子来跟自己作对的可能,为另立新达赖扫清道路。 “萨迦法王的大管家八思旺秋和噶玛噶举派的头面人物噶玛珠古,这天也出现在送别祈祷和抢夺女人的人群里,很长时间谁也不说话。突然八思旺秋感叹道:‘他就这样走了,仓央佛爷。’噶玛珠古说:‘是啊,是啊,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局。’八思旺秋说:‘还记得我们打过的一个赌吗?‘噶玛珠古说:‘当然记得,我当时说,我已经看出来了,仓央嘉措一副离经叛道的面相,他要是成了一个好达赖,我就带着所有尊我为上师的噶玛巴改宗格鲁派。’八思旺秋说:‘而我是这样说的,如果仓央嘉措不能成为一个好达赖,我就率领所有听我话的萨迦僧人改宗噶玛噶举派。现在看来,我赢了,我不必改宗噶玛嘎举派,而你却要改宗格鲁派了。’噶玛珠古说:‘你是说,仓央嘉措是个好达赖?‘八思旺秋说:‘你看今天的送别祈祷,拉萨全城的人都出动了。拉萨之外的人还不知道他们的仓央佛爷就要离开,要是知道,也会千里万里来送别的。在我的记忆里,自从藏土有了佛教,还没有哪个佛爷能够赢得这么多的信徒。’噶玛珠古说:‘我知道,我知道,西藏人对他的信仰是空前的。’八思旺秋说:‘全西藏信仰的达赖,怎么可能不是一个好达赖呢?唯一让我迷惑的是,仓央嘉措只有二十四岁,他靠了什么,就能让众生如此迷恋?‘噶玛珠古说:‘这个问题我想了许多日子,已经想明白了。’八思旺秋说:‘想明白了什么,能告诉我吗?‘噶玛珠古沉默着,突然指着前方说:‘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我们想办法把她救下来吧。’八思旺秋说:‘我也这么想,我们不如她,她是信仰谁就会把生命献给谁的。’噶玛珠古说:‘信仰仓央嘉措的人都会信仰她,她一定是度母的化身,就等着我们这些信仰度母的人去救她呢。’八思旺秋和噶玛珠古带领各自的喇嘛,跑向了疯狂抢夺女人的人群。 “仓央嘉措一生都没有行使过布达拉宫赋予他的权力,达赖喇嘛天然具备的煊赫威势被他轻轻一挥,就用纯粹的人性之纱严严实实地盖住了。他勇敢地踢开了地位——雄狮宝座象征的一切,踢开了奢华至极的物质享受,甘于懦弱和贫贱,只把心灵的需要看得至高无上,挥洒着性情。唱啊,以流行歌手的姿态,情真意切地唱啊,就唱情歌,每一次开口都是情歌,仅仅是失恋的和热恋的世俗之歌。但从送别仓央嘉措的场面看,谁也不能否认仓央嘉措是西藏的中心,他就是宗教,是西藏乃至蒙古、青海、康区最高的宗教领袖、万众景仰的圣僧大宝。他在修炼中创造着人性和佛性的共存,似一叶灵舟,载着好奇和满足渡向彼岸,不经意间就把所有的水划向身后,融入了遥遥远远的彼岸。不,他不是融入彼岸,他就是彼岸,他孤拔而起,以苍凉和清洁,以纯真和坚贞成为信仰的彼岸。他把众生的理性和情感集纳在自己身上,成了一座活动的山,由信仰建造的冈日波钦山。 “八思旺秋和噶玛珠古最终得到了这个很可能就是索朗班宗的披头散发的女人,他们利用教派力量,成功地保护了她。几乎在同时,噶玛珠古按照自己打赌的承诺,带领一些尊他为上师的噶玛巴改宗了格鲁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