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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虹灯下的哨兵里(3)



  “你走。”

  “快走啊!”

  陈益群走出去之后,小菲等眼泪干了干,站起来拂去头发上的蜘蛛网和衣服上的灰尘。但她刚走出乐池就发现中计了。灯光师站在台阶口,自然看见陈益群走前她殿后,险些触电殉情的一对就是他俩了。

  以后小菲回忆时会想,要是欧阳萸那天中午按时到达就会有不同的结局。要是他没有在县城突然病重,必须输一天葡萄糖,拖延了回省城的时间,灯光师就没有“捉奸”的机会,把他在乐池里听到和想像的汇报上去。汇报别人、操心他人的品德行为,在那个年月是正直,是友爱。

  第二天深夜欧阳萸才回到家,并且是让当地县委书记的吉普车送回来的。一进门小菲几乎失声大叫,这哪里是她认识的欧阳萸?一张乌青的脸上两个塌陷的眼眶,头发给剃成了当地农民的发式,看上去应该叫他“柱他爸”或“铁蛋儿哥”。想必头发长了,没理发的地方,随便叫了个担挑子串街走巷的剃头匠。他一向对自己的尊容马虎,但如此触目惊心地糟改自己,小菲还是头一次看见。

  送他来的人一口淮北侉话,大呼小喝地把他往客厅沙发上搀扶,几乎就是抬着他过去的。小菲听他们说老欧同志是肝昏迷,输了一天液才送回来的。等天一亮赶紧送医院,赶紧弄点营养给他吃吃,乡下走几个村才收到五六个鸡蛋。

  送行的人赶着去找店住,把七分鬼三分人的老欧同志匆匆做了交接。欧阳萸刚刚躺到沙发上,又想起什么,说他用枪猎到两只野兔,在他的帆布包里,给小菲和女儿补一补。

  小菲蹲在他身边,胳膊肘架在沙发沿上,想把那个俊逸的欧阳萸从这躯骸形容中一点一点辨认出来。惊吓、疼爱之后,深重的罪孽感来了。万万没想到他延误一天归期是因为急病。他电报里什么也没透露。他不想给她提前的恐惧。

  看看他狩猎的收获就知道他想着这个家。野兔已微微发臭,她把它们放在阳台上。

  一个月之后,欧阳萸出院了,人散散垮垮,一动就打晃,所有衬衫穿上身就像挂起的风帆。他的头发长了不少,但还像一个海碗扣在头顶,看去滑稽而陌生。

  住院时方大姐常常来探望,带一些稀有食品,如蛋粉、炼乳之类,是高干的特别供应。小伍的白头翁老刘在欧阳萸被革职后升任文化局长,有不少特权食品配给。小伍也送一些来。艺术学院却是清水衙门,院长们在一干学生中要身先士卒地挨饿。大家来探望,欧阳萸和谁也不多话,他连眼睛都眨得有气无力,笑容似乎也推不动脸上的肌肉,突然推动了便是满面皱纹。

  出院时医生交代一定要保持充分营养,又不能太油荤,最好是鱼虾水族,蛋白高,又没有脂肪。小菲和母亲挖空心思去市场买水产品,这天买到一斤干虾仁,回到家报喜,欧阳萸说他刚接到上海家里的信,母亲因长期缺乏营养而厌食,人已经很危险。他一看那一斤干虾仁便叫小菲马上寄回家。

  两个多月过去,小菲下班回来总发现欧阳萸坐在面窗的写字台前,手里捏着小楷毛笔。为了照顾他,母亲和老外祖母以及欧阳雪全搬过来了。母亲这时就会对着他的背影朝小菲努努嘴,悄声说:“坐了一下午了!”

  时常在晚饭桌摆好,他才闷闷地一扔笔,走过来。又觉得扔笔的声响和动作都有甩脾气的嫌疑,便大声唱几句歌。毫无愉悦的歌声一点乐感也没有,让小菲听去觉得很可怕。一场病把人从里到外都改变了。

  这天晚上有客人来看他。还是学院的几位美术、音乐、文学系教员。他们不大识相,恰赶在晚饭之前登门。母亲为一餐有营养又不油荤的晚餐熬尽心血,又要顾及病人,又要顾及孩子。她一看这几个人进门,马上决定推迟晚饭时间。欧阳萸把他们请进客厅,拿出白糖罐子,泡了六杯白糖水。茶叶剐油,会剐穿肠子,大家心情很好地打趣。他们看见他桌上铺了稿子,问他写什么,他搪塞了过去。

  老外婆饿急了,见母亲不开饭,便趿着小脚在走廊里走过去走过来,似乎提醒客人们,主人家要开饭啦!

  母亲随她去提醒。要在平时她会给老太太一个青面獠牙的威胁表情。她知道正在恢复元气的女婿饿不得,她更舍不得请不速之客入席。这帮人明明就是来混饭的!混上了一杯那么浓的白糖水还赖着不走!她心急如焚,一会叫小菲进去转一圈,看看他们有没有告辞的意思。小菲进去,坐立不安地和他们对两句话,发现他们迟钝得很,就是不领会她脸上的气象。

  老外婆再次拖着脚步从客厅门口走过,木拐杖“咚、咚、咚”地杵在水泥地面上。她看见小菲母亲抱着胳膊站在厨房门口,压低嗓音说:“这些人要在家里吃饭吗?”可老外婆的低嗓音是她自认为的,门外楼梯上的人或许都听得见。母亲赶紧打手势,叫她闭嘴。

  “啊?”

  “啊什么!喝几口水就不饿了!”小菲妈对准她的耳朵眼说。

  “我是说,他们在这里吃饭,家里没准备菜吧?”老外婆说。人老了就不争气,会像动物和孩子一样护食,她生怕自己有限的一点饭食再给人打土豪打去。

  母亲做了个叫她回屋的手势。欧阳雪这时回来了。她一进门就大声喊:“饿死了饿死了!”

  “饿死了你还在这里嘛!”母亲说。

  “家里来客人了,不要大声大气的!”老外婆对欧阳雪说。

  欧阳雪已经跟小菲差不多高,只是细条条像支笋。她直闯饭厅,手抓起一根胡萝卜条就嚼,眼睛飞快地四处搜寻,看下一次下手的目标是什么。小菲已跟进来,轻轻在她手背上拍一下。她又喊:“学校大扫除!饿死了!”

  老外婆还是以她自认为的悄声悄气说:“本来菜就不多,还有这么多客人,小雪要懂事……”

  小菲母亲这时用蛋粉冲了一碗蛋花汤,加了牛奶白糖,叫小菲端进去送给欧阳萸。就告诉那些不识相的,老欧有病,饿不得,请大家包涵,母亲这样教诲小菲。

  刚刚把蛋花汤端到客厅,六个人全部站起身,说走了走了,改天再来看欧副院长!

  欧阳萸坐在原地扬手送客。小菲把蛋花汤放在茶几上,见欧阳萸已关上了客厅的门。青了两个多月的脸这时是紫红的,“铁蛋儿哥”的头发在怒气中直打颤。他指着小菲,用极限的低音量说:“人家来看看我,你们就在那里没完没了地‘吃’啊‘吃’的,好像人家真欠这一顿饭!我脸都要放到抽屉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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