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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肉体来****所有猜忌(4)



  小菲到哪里都不拘束,但在这个家里她拘束极了。她觉得公公虽然不记恨儿子,对她的到来也周到接待,但她觉得缺了什么。缺了人情当中很重要的一味元素。她却一时说不出那是什么元素。似乎人和人、亲情和亲情相处的一道道手续,姿态、表情、话语——那些规定场景中的规定动作全都减免,减到了这场历史性的大团圆大和解没有任何戏剧可言,掀不起任何情感高xdx潮。小菲想像当时欧阳老爷子撵他儿子出门的情景:“你不要再回这里了。这里没一个人和你有关系。请你把钥匙交出来。不交也方便,我请锁匠换换锁好了。那些你擅自从我书架上拿走的书,请你还回来。从此以后,我们是陌路人。明天买报纸,你可以留心一下,上面有我和你断绝父子关系的宣言。”

  她发现公公惟一流露了一点人之常情是见到他孙女儿。女儿跟在小菲边上,一手拎着自己的塑料小皮箱。一见到爷爷便愣住了,像一个小动物根据什么神秘血缘信号在辨认这个老爷子。不,似乎她早就认识他,只不过在想到底在哪里认识他的。爷爷朝她伸出手,眼睛在眼镜后面柔和起来,淡泊的一个人也出现了刹那的浓烈度。他问孩子叫什么名字,小菲说上学起了个简单的名字,叫欧阳雪,一直有个心愿想让爷爷好好给起个名。爷爷说雪就很好,和她父亲一上一去,音律对仗。

  女儿却并不和爷爷亲热。小菲知道老两口在国外度过学生时代,便叫女儿上去拥抱一下爷爷、奶奶。女儿虽然才九岁,但主意很大,对母亲看一眼,走过去,老气横秋地给老两口鞠个躬,又伸出手和他们握一握。老太太忍不住了,眼泪马上掉下来,哽咽着说:“……和弟弟一样!弟弟离开家的时候,不比她大多少……”

  女儿一直用心地观察爷爷。在爷爷和小菲谈话时,她坐在小凳上,看得全神贯注。她好像看到自己身上冷静的那一半,而在小菲母亲身边,她是任性强烈的,常常也说得出不假思索的负气语言。这个家也没像她外婆和老外婆那样对她重视,特为她准备点心、零食、水果。她像大人一样平等地参与谈话,面前也像大人一样搁了一碟干荔枝肉和一个用来当餐具的袖珍银叉。

  等她的堂兄、表姐上楼来,小菲发现女儿把自己调整得和他们一模一样,礼貌而淡泊,不要求做孩子的特权。他们把她叫“妹妹”。全家很快都把她叫“妹妹”了。

  午餐也不因为小菲这样的稀客而弄得郑重其事,这是个星期天,但长辈晚辈各吃各的,三层楼开三桌饭,小菲和女儿自然和公公婆婆一块吃。嫂嫂是这家惟一懂得寒暄的人,午饭之前上楼来问:“菜够吗?要不要我烧点东西给弟妹吃?”

  欧阳老爹眼睛也不抬,朝她笑笑,摆一摆手。她马上做错事一样走开了。小菲看得出这是淡泊的淡,而不是冷淡的淡。饭桌上四个盘子里,有两个装着小菲带来的礼物,一个是清蒸腌鲥鱼,一个是酱肉。小菲妈知道女儿要见公婆,命也不要地张罗礼品。食物不知怎么紧俏起来,样样都凭票证。小菲知道母亲乘长途车下乡,背着沉重的米袋,用大米和农民换来肉食、鸡鸭。然后该腌的腌,该酱的酱,把小菲弄成了个前背后扛的乡下亲眷。如果小菲妈不为她准备这些食品,这张西洋椭圆餐桌上只有两只盘子了:油焖笋和虾米烧冬瓜。鲥鱼只切了一段,老太太用刀叉分成六块,每人一块,老爷子两块。

  君子之交淡如水。人们在家里如此君子是否憋屈得慌?小菲就感到憋屈。老太太连送她贵重首饰都是淡淡的,把一条金项链和一只翡翠戒指放在她面前说:“喏,我也不戴了。喜欢你就拿去吧。”

  老爷子谈到欧阳萸最近的小说,也淡淡的:“几个孩子里弟弟最不会写,现在他倒成作家了。”

  大姐同样不露声色地拿了几块衣料和一张羊皮,说她反正穿不出去,大学里一个比一个朴素,小菲不嫌弃就去做两套衣服。

  哥哥和嫂子稍为郑重些,送了小菲一床高级毛毯,一看就是特为去买的。小菲奇怪了,这一家里怎么出了欧阳萸这样一个大撒手的败家子?钱在他口袋全都有腿似的。也许这一家人都是淡淡地、漫不经意地败家?什么宝贝也不当好东西?后来她发现他们的确是这样,如果你对他们某件东西由衷地、热烈地称赞超过三次,那东西就是你的了。小菲和团里人住在宾馆,不方便带上女儿,就把欧阳雪留在婆婆家。小姑娘看到书架上有一个极小的古龟化石,跟她爷爷说:“真好玩!”过了两天,她又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石头!”再过几天她什么也不说了,只是长时间地端详它,然后浮想联翩地长嘘一口气。老爷子把化石取出来,放在她手心上,说:“喏,拿去吧。”

  小菲很难为情,叫女儿把化石还回去,老爷子淡淡一笑,朝小姑娘扬扬手,意思是:别烦了,就这么定了。

  女儿一天看见大姑背了一个铜鼓似的皮包,便说:“这是什么?真好看!”大姑比爷爷还过分,立刻把皮包给了小姑娘。小菲简直无地自容,把女儿叫到楼顶平台上,叫她“站好!”问她以后还向人讨东西吗?女儿站得笔直,反省不出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几年后小菲有机会和老爷子一起生活,她才彻底明白欧阳家人的性格。那时她为老爷子做了一顶狐皮帽,老爷子遇见一个老亲戚不断赞赏它,他便摘下来送老亲戚了。

  从上海回到家,政府对粮食、副食的紧缺有了解释。一是苏联逼债,二是自然灾害。性情平和了几年的小菲母亲又唇枪舌剑起来。她的矛头是她自己的母亲和自己的女儿。外祖母已经不和大家同桌吃饭,小菲母亲认为她老也老了,和她自己一样,都不是拉套的牲口,只配吃南瓜粥或芋干饭,肉食、菜油全省下来给女婿家三口人。小菲假如贪馋一点,母亲背过脸也给她难听话:“没见过这么不贤惠的女人!左边是自己男人,右边是自己孩子,不能少吃两口?男人饿不得,男人养血养膘都难,孩子吃的是长饭!女人吃了有什么用?月月淌血都淌出去!”对老外祖母,她的话更恶毒:“活着不就糟践粮食吗?又不种田,不然吃下去的还积点肥!”

  好在老外祖母只会脾性极好地问她:“啊?”

  “装聋作哑!你养了那么多伢子怎么都不管你呀?土埋到眉毛了,还有这么大胃口!”因为母亲和外祖母把副食和油都省下来,她们的耗粮量便大得惊人。母亲先是消瘦,渐渐浮肿,但她尽量把胃口压制住。外祖母却没有这份意志力,自己在床上念念叨叨:“你还就是不死,给口粥就又睡到天亮了。你活着干什么?吃伢子们的粮票?黑户口一个,你偏还不死!当时他们行行好,一块叫你跟你老头子去了,多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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