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气球上的伊卡洛斯
2022-06-29 网友提供 作者:夏二狗 点击:次
距离我从电影资料馆走出来已经过了5天,当时我感觉自己完全被这部电影击垮,滔滔不绝地和朋友谈论信仰、奇迹一般的钟声、波列斯卡在安德烈怀中的大哭,我宣称那晚我将在无比的幸福中睡去,人会得救,再多荒诞的新闻也刺穿不了我——然而我关于这部电影的记忆在逐渐模糊,实在过于讽刺。 然后我反复回想起一些阴影处的细节,开始思索那意味着什么。这部电影那么强力、那么神圣,在结尾处,安德烈坚定地对波列斯卡说,我们去圣三一教堂,你铸钟,我画圣像,他们幸福得仿佛和天地一起出生,那样坚不可摧的信心,哪怕洪水再次淹没一切,一切也还会再临,没有尽头,这是难以测度却无法穷尽的神恩,唯有绝望之人可以领受,为了这一刻,再苦熬十万年也是值得的,因为一切都会得到报偿,上帝岂会不爱人呢? 但是,拍出这样神圣故事的塔可夫斯基,在几年后又拍了《潜行者》,那里面没有这个仁慈上帝的容身之处,人是如此的无药可救,即使找到了万能的许愿房间也改变不了分毫。这两部片子的核心完全是矛盾的,创作者的心境在短短几年内,竟然能发生这样彻底的变化吗? 还是让我们回到这部电影开端吧。一个修士趴伏在热气球的绳网上升空,主观镜头迅疾地略过缩小的河流、草地和马匹,观众听到他狂喜的呼声:“我在飞呢!”然后热气球泄气坠落,一半落在河里,河水就起泡翻滚,人呢?没有动静,应该是死了。然后镜头给到了河边的马,安静、并不吃惊,毫无意味可言的姿态。人的坠落在其他存在眼中,同样是毫无意味可言的姿态,和一块石头落下没有分别。 希腊神话里的伊卡洛斯,他想借助蜂蜡和羽毛做成的翅膀接近太阳,最后蜂蜡融化,伊卡洛斯坠入大海。伊卡洛斯的坠落是众神无声的惩罚,你这朝生暮死的东西,也敢妄想接近永恒?又或许众神根本不屑于嘲讽,有死之人绝不可能接近无限,事情就是如此简单明了。乘热气球的修士也必定坠落,因为凡人被禁止俯瞰上帝的造物,这是傲慢,片刻的狂喜要索取生命作为代价。我们并不知道他此前是个怎样的人,他虔诚吗,有智慧吗,怜恤过孤儿寡母吗,曾把钱财分给穷人吗?不知道,不重要。神并不对人负债,也不与人立约,外在的事功无法取悦祂,卓越并不意味着必然获救,因为上帝是全能的,祂意愿这样,所以圣人一样的约伯会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全身长满烂疮。 这部电影里存在着两位上帝,一位是安德烈·卢布廖夫的上帝,祂会通过道成肉身来救赎世人,让安德烈经历了欢乐与悲伤,最终到达浑厚安定的澄明之境;另一位是俯瞰着热气球的上帝,祂是不可理解、无法企及的无限,只会让一切有限的存在者受挫坠落,这两位上帝绝对不可能调和,因此热气球的情节和卢布廖夫的经历之间是绝对的断裂:无法弥补,无法妥协,所有巧妙的辩证法在这里统统失效。塔可夫斯基毫不掩饰自己的无能为力,我们只好和他一起在这里目瞪口呆。 可是,那钟声、那壁画......维特根斯坦说,不要问,要去看,多看。对呀,去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