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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入历史的恋人(8)



  小菲闻到诗人嘴里的淡淡酒气。她不在乎他拿她临时浪漫一下。她只在乎欧阳萸能看见诗人晕眩的微笑笼罩着她。舞到欧阳萸身边时,她说:“哎呀,你别抽那么多烟行不行?”

  欧阳萸和方大姐正聊得入神,给她一叫不知声音从哪个方向来的,抬起头来找。小菲对他响亮地笑一声:“傻瓜!”

  诗人有些扫兴,酒意也挥发掉不少。正好舞曲结束,他和小菲松松地握了握手,从熟识回到陌生。

  接下来越发了不得,省长也来邀请小菲。这一晚她风头可是出足了。欧阳萸该明白,在多少人梦想里,他妻子是他们的宝贝儿。女人做到这分儿上,算拔尖了吧?全省女人精筛细箩,能箩出几个小菲来?排头十名也得排上小菲。只有一个人小菲耿耿于怀,就是那个神秘的孙百合。她突发奇想,万一欧阳萸的恋人正是孙百合呢?果然是这样,小菲便卷铺盖让位。幸运在于并不是孙百合,怎么可能是她呢?小菲恶毒地想,孙百合什么都占全了,偏偏占不上个好命。连被话剧团录取的好命都没有。这样的女子是不能给她好命的,她再有好命别人还活不活?

  她跳着跳着,无意间发现欧阳萸也下了舞池。他的舞伴是背影,梳一根独辫子,村姑似的。小菲盯得他们死紧,一脚踩到舞伴皮鞋上。欧阳萸怎么那样含情脉脉?女子转身了,眼熟,再细看,似乎是那位医院宣传委员,下颏也要搭到欧阳萸肩上了。这还成话?成拥抱了!小菲想着,反被动为主动,带着搭档就往舞池那一头进军。这是个小快板舞曲,特别适合冲锋或撤退。于是小菲推着她的舞伴,她一路冲锋舞伴一路撤退。

  到了欧阳萸身后,小菲见那女舞伴眼皮低垂,陶醉得家也认不得了。果然是女宣传委员。原来她不是暴牙。那么她在室内戴口罩什么意思?兔唇,刚刚手术缝合?但毫无疤痕怎么可能?小菲猜测、****,再猜测。最后的答案她比较满意:因为她鼻子或嘴边长了粉刺。粉刺化脓,在姑娘脸上是十分不雅的。现在粉刺退了,真还挺标致。

  小菲什么也没有表示。她深知欧阳萸讨厌没有教养的人,尤其女人。光跳个舞你能挑剔他们什么,你自己跳疯了,一晚上从这男人怀里到那男人怀里。突然之间,她后悔不该如此疯狂,难免会引起方大姐的嘀咕。方大姐自认为她是世界上头一个爱护欧阳萸的人,会对他说:“可以管一管啦!成来者不拒了!活泼有尺度,过了度就是轻骨头!现在不管,出事就晚了!没听说多少舞会让多少家庭遭遇不幸吗?”方大姐语气用词小菲全想像得出来。真不该忘乎所以,这下理亏了。

  他们表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白天各自上班,晚上小菲不演出就与欧阳萸去母亲家吃晚饭,逗女儿玩。欧阳萸对女儿的溺爱是小菲的一颗宽心丸。女儿可以坐在他肩上叫他“欧阳欧阳!”他一见岳母逼女儿吃东西就屏住呼吸地看,最后总是他替女儿说情:“不要吃拉倒,爸爸想多吃一口呢!算了,她喜欢什么就给她吃什么吧!”

  一天下午,小菲鬼使神差地去欧阳萸的办公室。她预谋这个突袭已有一阵了,但她从来不相信自己会实施它。直到她站在他办公室门前,才明白自己爱他爱得这样丧心病狂。门开着,欧阳萸在接电话。小菲坐下来翻画报。翻完画报她看到了蛛丝马迹。他抽屉里有几块巧克力。她知道他从来不吃糖,不是他招待女客人的,就是女客人送他的。放暖壶的小桌上搁着一听克力架。他也不喜欢这类腻人的饮料,显然也为了款待女客人。字纸篓里,几张彩色锡箔纸,巧克力的包装。女客坐在这儿,吃巧克力喝克力架,谈诗论画,成了温馨的小咖啡座了。

  欧阳萸放下电话,问她来有事吗?她说没事就不能来?他说他一会要开会。她说噢,我一来你就要开会?她从他眼里又看到那种忍气吞声,就是她父亲对她母亲的忍耐。她叫自己克制,对自己说:你又讨厌了。

  她身不由己,拉开他的抽屉,拿起一块璀璨的巧克力,又意味深长地放下。

  “怎么不吃啊?”他问。

  “又不是请我吃的。”

  他笑起来,动手把糖纸剥了:“喏,请你吃。”

  她眼泪慢慢涌上来,站起身,提上皮包,快步走了出去。

  晚上演出结束,已经十点了。大家人欢马叫地抢夜餐的素蒸饺。小菲哪有心吃素蒸饺,急匆匆上了路。白天不能在文化局的欧阳副局长办公室把话说透,她今晚再不说就活不到明天了。小菲一向注意影响,从来不坐欧副局长的车,但是晚上电车很少,她没耐心等,颠颠跑跑地徒步回家。这座城市纵穿横穿就那么几条马路。走过一个西瓜摊子,瓜贩子都躺到外面来了,她只好绕到马路上。半高跟凉鞋一下踩在一块西瓜皮上,她人摔得横起来,屁股从半空中砸到地上。她摔出来的那声惨叫把瓜贩子们全惊醒了,都上来拉的拉拽的拽,一看她两胳膊肘的血,问她要不要去医院。

  她强忍住眼泪继续往前走,拐了弯才把手抚在摔伤的屁股上。眼泪成了雨点,滴滴嗒嗒落在路面上。她站了很久才把疼忍过去。

  回到家发现灯黑着。

  楼上的门锁了,汽车却停在车房。小菲一步一挪地进了卧室,拿出一条家常的旧衣服把沾了一大片馊西瓜汁的连衣裙换下来。似乎是摔到尾骨了,她坐也坐不了,动也动不了。她再疼也不会去休息,她得看自己跟他唱一出好戏。

  十二点钟,他回来了。“哎,你怎么还不睡?”

  “等你呀。”她眼神火辣辣的,意思是:看你怎么交代。

  “我去桥牌俱乐部了。”

  她想,这很容易,只要一打电话给他的牌友就真相大白。

  “你和她看的什么电影?”小菲问。

  “谁?”

  “那根大辫子。长着粉刺,何必那么虚荣?捂个大口罩。口罩一揭,不是大暴牙,意外收获吧?”小菲的伤痛、胳膊肘流的血全让她感到受太大的欺负,她惨透了。

  欧阳萸又不说话了。他和那些男女业余诗人那么能说会道,却不屑于理会她小菲。小菲把她的分析、推测一桩一桩摆出来。她说不定有做律师的才华。分析推测入情入理、丝丝入扣,不容****。她对他的了解加直觉可以省略证据。

  他站起身来,一副受刑受得体无完肤、奄奄一息的样子。她叫住他:“你往哪儿躲?你别又往被窝里一缩,说困死了,让我睡吧!你知道你睡着我在干什么吗?我就开着台灯看你,想你让我受多少罪我都爱你!我这么爱你,我也没办法!”她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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