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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妹开荒(5)



  “我没想到你会这样对我。”小菲说。

  “怎么了?”他真像什么责任也没有似的。

  小菲转身走了。她转了半个城,买到一件黑丝绒小袄,还是旧货,对光看看尽是虫眼子。她穿上它又把头发全拢向脑后,他也不称道一声,至少念她大冷天为悦己者容冻得两手青紫。欧阳萸起身了,上来拉住她,问她他到底怎样对她不妥,惹她伤心。

  她给他稍一拉就自己径直往他宿舍走。欧阳萸的长腿鹭鸶一样两步并一步跟着她。他还是不明白他过失在哪,让她讲出那样清算他的话来。

  进了他房间,她转过脸:“你连句回答都没有!”

  “回答?!回答什么?”他正在点煤油灯,这时转过头。怎么让个拆白党给诈了一样?他火气上来了。“你要嫁人,我有什么办法?”

  “谁说我要嫁人?”

  “我没有反对你的意思。”

  “你至少该给个回答!”她想,绝不在这地方掉泪。她奇怪果然没有泪,浑身直打颤。

  “我不懂,你跟我要什么回答。”他左右转转脸,似乎请谁见证他的无辜清白。

  小菲突然看见他床头的那块长条木板上,一本包着报纸的书。他竟然没有拆开小菲还他的书,便原封不动放到书堆里去了。好了,小菲有救了。她的标准可以迅速降低,几天前她写给他那张字条时,希望得到称心的答复,很快就降低成是个答复就行,眼下她满足于事情原封不动停在这里,报纸不要让他拆开,字条别让他发现。她伸过手,抽出那本书。

  等她转过身,他把她抱了起来。小菲像只乖猫,偎在他怀里,让他把她放在他床上。小菲成了第四亿零一个。她后来知道,他什么都明白,从她为他偷偷拆洗被子,到给他“我想嫁给你”那白纸黑字的傻话,他始终明白。他不必去拆开包在书外面的报纸,去看那张字条,也明白她怎样向他冒死冲锋。在他的远亲近亲中,十几个表妹妹堂妹妹都是小菲。他集狷狂、柔弱、放荡不羁、细致入微于一身,总让女性对他措手不及,激起最大程度的性兴奋和征服欲。她们大部分在归于现实后会放弃他。做起长远打算来,他没有实际益处。读了些书的女人心里都密藏着一份祸心,她们与他梦里私奔,魂魄偷欢,以满足这份祸心。她们不在乎“剃头挑子一头热”,只要他暧昧一些,不时赏她们一点体己感觉就可以。因为她们知道他那头热起来恐怕是真危险。他不是她们白头偕老的选择。只有少数像小菲这样万死无悔的。

  从那之后,小菲一直处在幸福的晕眩状态,出操她可以一直跑下去,吊嗓子她张了嘴忘了出声。这天她赶到旅部首长的住处:她可不能让生米做成熟饭。都旅长正和一群参谋研究地图,脸板成一块生铁。他对警卫员说:“今天没空,明天我找她去。”

  小菲一直坐在门口的石头上等。天黑了,点灯了,她一直等。饭菜送进去,空碗端出来,小菲还是等。早一分钟跟都旅长说实情,她就少一分被旅长煮成熟饭的危险。散会了,都旅长成了另一个人,两手合在小菲一个手上,要焐热它。又是叫下面条,又是叫打荷包蛋,他为小菲把警卫班支得团团转。

  “等不及了?非要今天见?”他笑着说。

  小菲浑身一麻,鸡皮疙瘩暴起。

  “你还有得等呢!”他以为小菲羞坏了,手指拨弄一下她的鼻尖。他等小菲吃了面条又吃了荷包蛋,告诉她他暂时不娶她了:不能让小菲守活寡或死寡。他仰头大笑。万一他阵亡了,小菲还是个大姑娘,婆家好找些。

  “你又胡说!”小菲剜他一眼。她真的怕他出什么好歹。他要出好歹小菲要背几十年的良心债。她就在这个时刻,明白有这么个男人,事事都为她想,把她看得比他自己重。

  第二天夜里,大部队下广西了。

  土改工作队下乡之前,小菲回家看望母亲。一进家门她发现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太太坐在屋里缠裹脚布,见她进来,人一抖,像是躲揍。母亲从井台上拎水回来,对小菲说:“喏,那时候把我逼出门的,现在又认她女儿来了。”

  老太太看看小菲妈,又看看小菲,赔着笑脸把一只耳朵偏过来,说:“啊?”

  小菲明白了,这位聋老太太是她的外祖母。母亲从来不提她自己的母亲,偶尔一次,她跟父亲吵架时,说她母亲逼她嫁的那个男人说不定还强过父亲,当时从乡下跑到城里,自作主张嫁给父亲那么个废物。小菲模糊知道母亲和外祖母的冤仇结在逼她裹小脚,逼她退学,逼她嫁人上。母亲的文盲、半天足、守寡,一斤黄豆芽吃三顿都是外祖母一手造成。外祖母一看就知道母亲又在控诉她,还拉来个解放军,赶紧把脸藏起来,眼皮垂下。

  小菲走过去,对老太太叫了一声:“外婆!”

  外祖母眼神一乱,把耳朵又给得近些。小菲大声叫喊:“欢迎外婆!”

  母亲在一边喝斥小菲:“你以为她是什么贵客?乡下土改,她老头子挨枪冲了!”

  外祖母这下子眼也红了,嘴唇直冒泡泡:“我伢子!做公家人了还晓得认外婆!”她把小菲拉到窗子前,借外面的光线打量小菲的脸、身段、手,一双三寸金莲小蹦小跳的:“哎哟!长这么好!多伸展!外婆明天就是瞎了也称心了,看见我伢子了!”

  母亲在一边撇嘴:“把过一泡屎尿没有?洗过一块尿片子没有?成她伢子了!”

  突然外祖母大声嚎啕起来。聋子的音量不嚎已经够人受的,一嚎就是天摇地动。“才十几亩水田,几十亩瘦地……就是恶霸!你那个死鬼外公冤鬼一个……”

  母亲把门关严,又把窗子关严,然后上来便用手去捂外祖母的嘴:“你们吃枪子,也要害我们吃枪子啊?你还没把我害够啊?还要害我女儿!……”

  外祖母比母亲个头高挑,长臂长手指头,在空中又刨又抓,两只菱角小鞋也掉了,黑平绒的帽子给小菲妈踩成灰色。小菲刚插上手去护老太太,老太太干脆把头撞在母亲胸口上,顶得母亲直往后退:“你也活埋了我吧!我活着干什么呀?老头子、儿子都没了!……”

  “儿子死了你就不活了?我跑出去你怎么不想我是死是活?我死了你还是四碗菜一碗汤!……”母亲对着外祖母的耳朵眼哭诉。

  外祖母不计较母亲,只管她自己说:“一听说不活埋了,改成枪毙了,我跪着给菩萨烧一夜香……活埋那一口气要咽好久啊!……”

  小菲把外祖母从母亲手里抢救下来,搀到自己的小房间里。她脚踩棉花,手出冷汗,不一会她发现自己陪着外祖母一块流泪。

  走到母亲房间,见母亲坐在小凳上搓洗衣服,一会在肩头上蹭一下脸。她知道母亲也在哭。母亲实在太刚烈,怎么舍不得自己父亲和哥哥嘴都比刀利,她正是觉得外公一家太冤才这样拿外祖母出气,拿自相残杀发泄。母亲不会跟自己娘家人和解,因为她从来没有和他们真正结过仇。现在她永远失去了和他们和解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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