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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回看《如懿传》

  近来困居家中,得空重温《如懿传》。某日春熙闪烁之时,才惊觉自首播当日整个三里屯公交站广告牌上都是帝后坐像至今,已近两年。

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回看《如懿传》

  《如》一剧,首播之时笔者即给出好评,认为立意高远、制作精良、表演精彩真挚,固不能无视间或浮现之资本泡沫,却依旧看得出是一众主创坚守初心结出的善果。尤其是被同期播出的另一剧恶意竞争排揎之下,更有意欲臂助良币抵御劣币的维护偏爱。

  而今再看,原本以为褪去了当初的义愤滤镜,观感势必下降。未料自头至尾一遍下来,跌宕宛转,心随曲势,竟愈发触动沉溺,大有旧茶慢呷陈酿细品之意。

  自然,本剧可资诟病之处存焉。尤以部分章节的拖沓凌乱为无可争辩的事实——不管那是否因被迫删减所致。可笔者看来,那不过表象矣,《如懿传》口碑之不达预期,根本原因在于“宫斗”之标签与“宫斗”之内里的不协调。醉翁之意不在酒,有宫斗之名而实无宫斗之心,或者说,这是一个反宫斗、非宫斗的宫斗剧。

  因为从原著小说到编剧等幕后班底的承续性,也因为《甄嬛传》的声名卓著,《如懿传》从立项之日起就被目为前作的后身。故此被寄予了太多厚望,而这厚望既是桂冠亦是枷锁。似乎是不容置疑地,主创和观众两方面皆先入为主打下了本剧“理应”是宫斗类型的思想钢印(即使我们都明白改编后的剧作合该独立于原著来看待)。

  在这个意义上,陈冲饰演的乌拉那拉氏先皇后和周迅饰演的乌拉那拉氏现皇后的关系,恰恰是《甄嬛传》和《如懿传》关系的绝妙隐喻:前者是后者头顶永恒的乌云,午夜永远的梦魇,终其一生也难祛除的桎梏枷锁。同样是在这个意义上,《如懿传》和如懿的“失败”,都是注定,是无可更改的宿命。

  我们几乎不可能不去比较甄嬛和如懿,一样的美丽,一样的聪慧,一样的身居高位,一样的拥有和失去过爱情。如果说,甄嬛从初时避宠到因爱上皇帝而“被动”卷入宫斗的早期后宫生涯尚与如懿有几分相似,那么自中期开始,两人的价值取向、行为方式、处事原则便有着根本的差异。

  尽管《甄》剧一再明示暗示甄嬛的主动出击皆是不得已而为之,为她的步步“黑化”寻足了理由做足了铺垫,但我们实在不能不感到她并非别无选择。尽管《甄》剧宣称是“抨击封建皇权对女性的戕害",但我们摆脱不了这样一种印象,即妃嫔们的争斗总不免带着些乐在其中的快哉,甚至于是同所谓封建制度的探戈式共舞。

  然而《如》是不同的,如懿的斗争彻头彻尾是被动的,那种肉眼可见的而非只存在于堂皇叙述中的不情愿和疲惫感一直弥漫延续,与日俱增,一步步酿成怆痛又释然的终局。“恩宠,权势,名分,她全不在意,唯将情字尽到底”,这是太后对如懿的总结。假如我们认同这一评价,那我们就不得不承认,如懿事实上一开始就得到了她真正在乎的——皇帝的爱,既然如此,则她已没有了斗争的必要。至于先皇后临死的嘱托,那从来都是外部的压力,而不是内在的欲求。唯有当“做皇后”成为了“陪在皇帝身边”的充分必要条件,内外合流,如懿才欣然举身,义无反顾,从此彻底步入“明处”,接受了“被斗”的命运。

  从这个角度来看,甄嬛的后宫生活是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然后再得的波浪线,而如懿的后宫生活则是不断失去的下滑曲线——因为财富、荣耀、地位都是能够通过“魏嬿婉式”的努力获得的,是可以累积的;而情却是挥发品,只会不断地淡退。所以我们明白,太后的考语同时也道破了如懿的悲剧根源——她的斗争是非功利的,故而是去标准化的,是不可把握、难以逆料的。

  但我们又必须看到,如懿并非是庸俗浅薄的“恋爱脑”,或钻牛角尖式的“一棵树上吊死”。首先,她的情绝不局限于爱情,还有亲情、知己情、主仆情,及后期对后宫诸多女子的亲善与同情,可以说,如懿的情是由私人情爱出发,升华扩大为一种普遍的人性关怀;其次,如懿的人与情是同一的,人即是情,情即是人,是在对各种情的体悟之中,她经历了对假与恶的浅尝辄止,对真与善的反复确认,从而愈来愈认清自己,终于以生命完成殉道式的自证。

  谈及自证,笔者不禁想起《红楼梦》中宝作黛续的佛偈,或者恰可成为如懿一生各阶段的写照: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如懿与弘历的爱情故事。从竹马青梅至登上后位正式相伴,所谓的“到朕身边来”。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如懿与弘历的婚姻故事。情极而衰,信念动摇,怀疑滋长,帝后离心,如懿开始审视自己的爱情,漫长的内心求索。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断发崩绝,承认了爱情的破灭,内心再无幻想,不喜不忧,机息心清而月到风来,我们都记得断发后的如懿一叶扁舟飘然于西子湖上,眉目淡然,从未如此轻松过,这正是因为她走出执念不再纠结。至此,如懿已凭借“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式暗合中国古典人格审美的境界超脱了一切宫斗形象。

  然而结束的只是她的爱情,而非她的一切,故事仍在继续,只要她的人还在,关于她的斗争就不会停息。勘破迷局后的如懿有了充分的自觉,于是她几乎第一次主动设计出击,胸有成竹分毫不乱地一样样做完了该做的事,令恶者得惩(戏剧性和价值观的必然要求),然后便自毁画像(抹去一切在世的痕迹),登高一回(对自由的向往,亦是其开阔心胸辽远情操的写照),静静地为自己的生命画上了休止符(哲学式的死亡)。无牵无挂,万境归空,达于第四重境界——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就这样,《如》剧真正以斗完成了“非斗”和“反斗”——而不是《甄》剧般仅存于口号上的批判。

  写及此,笔者不免慨叹,无论是作为人还是作为文艺形象,如懿是饱满的、自洽的、平实的,因而是成功的。她更接近于我们所熟知的人性:比光艳照人更多的是疲惫不堪,比果断决绝更多的是犹豫徘徊,终其一生也克服不了某些弱点。反观受到更多观众喜爱的经典宫斗形象甄嬛,则一举一动一思一虑未免过于分明,那样的城府深厚、目标明确、行动力十足、手段高明的女中诸葛,确实是只有戏剧中才会有的了。

  几乎可以毫无疑义地说,综合文本和表演两方面而论,如懿的形象是成功、完整、真实、富于感染力的,在某种程度上,如懿成则如懿传成。况且,该剧配角形象的丰富多彩、群戏的精彩突出、镜头的精美讲究、美术的精致大气、配乐的精湛用心亦是自不待言。那么,倘若能适当滤去先入为主的“宫斗”设定,彻底摒弃其它恶剧的攻讦干扰,即便仅将《如懿传》当做一部普通宫廷剧来看待,它的优秀和成功也是不容否定的。

  昨日看到一帖,显示《如》剧自播出后在某视频网站的播放量排名榜上始终占据前五的位置。这是时间的明证。千帆过尽,嚣杂散去,真心终会为人所识,好剧终会显出它本来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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