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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瓦房(5)


  后来,将她落下―块地远了,我就坐在地头上一株楝树下等她。那株树,独独的一株,远近再无―株做伴,在月光下的田野上,高高地长着,是―幅画。这画带了寂寞感,带了远古气,还带了些神秘色彩。

  夏莲香走过来了,微微喘气,用手轻抚脑门,道:“我头有点晕。”说罢,一手扶着树干,身体像一股无力的水流落下去。

  我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微喘,闻到了除酒香之外的其他的气息。她坐着,我却将身子紧贴树干,面朝月光,站了起来。但不知为什么,我心跳着没让自己走开。眼前,只是很单纯的一片田野,很远处很远处,才有蒙蒙的树烟和沉浮不定的村落。我抬头望天空,―会儿云,―会儿月,也恍恍惚惚的。我把头往后勾得更厉害,就只看到树冠了。枝叶很繁茂,很少漏下星空来。我想:若是在白天,定能看到树上一片淡蓝如烟的小花。

  我感觉到,水样的时间都能用手摸着,从我身边流走了。

  天空,滑过―只大鸟。

  “夜里还有鸟飞。”我说。

  她没有与我答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小声问:“林冰,你真喜欢陶卉吗?”

  “……”

  她微微叹息了―声:“她心里有个杜高阳。”

  我闻着楝树的身体发出的苦味,心里―阵发空。

  不知什么时候,她站起来了。我觉得她的脸就在我的脸旁。

  我的面颊在她从嘴中呵出的温暖的气息里。酒香味、头发味和一些我从未闻到过的气味,飘在我鼻子的周围。我没有躲避,只是让心跳一下一下地去敲击背后的树干。一阵轻风吹过,将树上的花香压了下来。

  “林冰……你还记得那天我被关在教室里,你给我在窗外采蓝花吗?”

  “……”

  “你还记得那天我晾衣服,你抱着柳树,将它吊弯了吗?你那样子,真像个孩子……”

  “……”

  我觉得,她湿润的唇就在我耳朵边上。

  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了鼓声。这鼓声唤醒了我,也援救了我。我说:“是我们宣传队的鼓。他们在等我们呢!”我在离开了大树时,觉得肩上有只胳膊轻轻地放了一下,随着我的移去,无奈地滑落下去了。

  我们走着,脚步声都很轻了。

  走完―条田埂又―条田埂,前面是茫茫的一大片麦地。人脚懒,怕多走路,不去走该走的路,却硬在那片麦地里踩出一径斜路来。此时,麦子都已长高,仿佛把那小路拢在了怀里。我走上―了这条路,突然觉得那麦地是无边无际、永无尽头的海,心不禁一阵发慌。她也走上来了。这时,若有人从远处看,大概只能看到我们的肩与头。麦子正在扬花,又有许多混杂于麦子中间的紫云英正在开花,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香气。这香气有些让人迷乱。

  我们走进了这麦海的深处。

  她突然跌倒了。她没有立即爬起来,仿佛疲倦极了,顺势俯卧在了地上。

  我走回头,立在她身边,“你怎么啦?”

  她向我伸过一只胳膊,似乎在睡梦里,“这酒真奇怪……”

  她的身体似乎很沉。我用劲将她拉起来时,她低着头,将两只疲软的胳膊顺势搭上了我的双肩,并把脸也歪靠在我的左肩上。在我的面颊接触到她的面颊的一瞬间,我双腿―软,眼前漆黑如坠渊底,差一点跌倒下来。等我渐渐又看见了天空,看见了月亮,看见了麦海时,我的面颊也清楚地感到了她的面颊的灼人的热烫。我感到她的身体在颤抖,而我颤抖得似乎比她更加厉害,几乎不能自持。她在我的肩上喃喃自语,含糊不清,如在梦里,又如病人在昏迷中。

  夜凡渐大,凄迷的月光下,麦地沙沙作响,把波浪一波―波推到无限深邃的黑暗里。

  她的一只胳膊滑落下来,但却战战兢兢地抓住了我的手。然后,她犹犹豫豫却又抵挡不住地将我的那只完全没有了力气的手举起,放在了她的胸上,仿佛那儿是一处疼痛的伤口需要手的抚摩。在我的手落在她胸前的刹那,她突然把那只从肩上移去的胳膊又放到了我的肩上,并且用力抱住。

  我的一只手被压在她的胸与我的胸之间。我觉得在我的掌下,是一只白兔那样的小小的兽物。有一阵,我感到了一种窒息,下巴搁在了她的肩上,不住地喘息。

  她抱住我的头抖颤不止。

  我的身与心皆像跌入冰窖一般战栗不已。

  她松开了我,朝斜道旁的麦地里走去,就像去看一处风景。

  我看着她的背。

  她转过身来,用使人失魂落魄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往麦地深处走去。

  我跟着她。我觉得我的身体只是离我而去的―个在空间里飘忽的影子。

  她在前面走,引导着我,像一个小女孩在路上见到一只她喜欢的猫,现在要把它领回家去。

  小路远去了。她停下了,在麦地里露着胸以上的部分。仿佛揭幕似的,她的衣服慢慢从肩上滑落下来,直到两只胳膊袒露在月光里。她用右手捏着这件衣服,慢慢地从胸前移到身体的一侧。这支长长的胳膊就悬在了麦子上,那捏衣服的手,仿佛是只叼了什么东西的鸟的低垂着的脑袋。后来,手指一松,衣服就飘到了麦子上。月光清纯地照着。她赤着的上身,发着银蓝色的亮光。这身体纹丝不动,在那儿静静地等待着。

  我站在那里,如同站在一只正在波浪上颠簸的小船上,再也不能走动。

  不远处的麦棵里,忽然响起一阵“沙沙”声。我循声看过去,只见一对淡绿的眼睛像宝石一样在麦棵里闪烁。我叫着:“兔子!野兔!”并向它追去。我的声音越叫越响,显得有点夸张,“兔子!野兔!”我追着,渐觉双腿有了力量。麦子在我身边“哗哗”作响。我奔上了斜道,并沿着斜道,向根本没有兔子的方向一个劲儿地跑去,再也没有回头。

  我跑到了一条小河边上。那河水正急急地往下游流,发出一片“嘈嘈切切”的声响。我疲乏地坐下,不知坐了多久,才走上了回学校的路。

  半个小时之后,我听到了田野上的说笑声。我急急切切地跑向他们。

  第二天,我见到了夏莲香。她用只有她才有的那种眼神瞟了我―眼,转身就走了。

  后来,我听说,她对陶卉说了一句话:“你不要以为林冰是个好人。”于是我就想起来,事情发生后的第三天,我在白杨夹道上遇见了陶卉,她朝我瞥了一眼,嘴角上荡出―个微笑。那微笑如水波一样荡开去,分明荡出一句话来:哼!林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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