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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一亮(4)



  赵一亮的父亲老了,身体也不太好,见赵―亮能够安心地在染坊里干活,心里倒也高兴,就将染布的手艺一―地教给他。等赵一亮能够独当一面了,就退到了后面,让赵一亮主活儿,自己打帮手,并将这染坊的一切财务都交给了他。反正就这么―个儿子,一切,都是他的。赵一亮就忽然地意识到,这个染坊是他的,不管他乐不乐意,反正他得继承它。他也忽然一下子觉得自己是个成年人了。他的心思开始越来越多地用在染坊上――这是他以后的生路,是祖上留给他的财富,他的未来早已被这染坊规定好了。

  我觉得,赵一亮越来越比我大了,大了许多(其实才大我一岁),并且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有人来给赵一亮提亲,他父亲想,这染坊也需要―个帮手,觉得早点给儿子成家,也是件好事,但怕儿子不太愿意,就犹豫了许多日子。后来,又有人来提亲,他父亲说:“直接问他吧。”没想到去问赵一亮,赵一亮竟没有说不愿意,只是脸红了红。他没有其他心思了。他只能像许许多多的农村青年―样:成家立业。再说,他的身体也完全发育成熟了,到了想有个老婆的时候了。他读书时,曾喜欢过―个女孩。然而,变得现实起来的赵一亮知道,现在已没有这个可能了。他在口袋里揣了几包好香烟,懵懵懂懂地跟了媒人去相亲。那个人家的姑娘在他面前晃了晃,低了头进房里去了。他觉得那个姑娘不算好看,也不算丑,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脑子里糊糊涂涂的。那媒人路上问他:“那姑娘行吗?”他不吭声。媒人说:“不吭声,有八分。在家等我话吧。”赵一亮回到家,继续做他染坊里的活儿。心里也不太去想那个姑娘。隔了两天,那媒人没有露面,他反而想了:那姑娘和姑娘家同意了吗?又等了几日,那媒人依然没来。他母亲就去问媒人。母亲问完后,就急急回来。赵―亮看到母亲的脸色不太对头,知道事情没成。就有了一种失败感,但并不强烈,依然做活儿。

  后来,他跟了别的媒人又相了两次亲。后一次,他见到的那个姑娘,还像个小孩,不过,很让他喜欢。隔了两天,媒人上门送话来了:“那姑娘家有意与你家做亲。”赵―亮心里很高兴,那天,把好几块布染杂色了,被父亲骂了一顿。但看看他也要成家立业了,就没有太狠骂。赵一亮的母亲就开始准备定亲时给姑娘和姑娘家的东西。走在街上,脸上满是笑容。然而,这里将布呀什么的都买好了,媒人却连夜赶来打招呼:“别忙乎了,那人家的姑娘死活不点头。”

  这一回,赵―亮自卑了。从前对自己的那份自信,被彻底地打掉了。再干活时,就很没有力气,于是又惦记起他的胡琴来。

  他看着活儿,也不急着去干,躲在他的小屋里拉胡琴。但,现在拉胡琴跟从前拉胡琴,感觉全不一样。从前拉胡琴,满心田的傲慢、优越与潇洒,―起往十根指头上流,拉的是―份派头,―份精神。现在拉胡琴,纯粹是因为无聊、寂寞与苦闷。从前是表演,现在是向胡琴寻找自我,表现自我。这倒也是真正的艺术了。但,他父亲骂开了:“没出息的东西,找不到婆娘就这样!”他拿了胡琴出门了,到河滩上的无人处去拉。流水漠漠,水鸟怨怨,篷帆寂寂,他将那胡琴如情人―般搂在怀里拉,那曲子真是如泣如诉了。

  他母亲不服气:我家―亮,人样子也不差,还有―个染坊,又有这么一份好家产,怎么就说一个―个不成呢?她就去追究原因,不久就明白了:全被许―龙给捣了(这地方称破坏――暗中破坏,为“捣”,此―字,比官话“破坏”一词凝陈、形象、得劲)。

  上―章《染坊之子》说了,跟许一龙作对是没有好下场的。

  他的理发店是―个收购并销售消息的地方。小镇上没有什么消息传不到理发店来。而这些消息一旦传到了许―龙的耳中,他就得按他个人的好恶做些加工、编排。添油加醋,这是许―龙的拿手好戏。有一些消息,他会按住不发,使那些消息总也传不开去。

  他不但收购消息,将其照他的心思发布出去,还能无中生有,制造消息。这特别制造的消息,往往销路更好,作用更大。

  许―龙得知赵―亮“想婆娘”,又耿耿地想起那口鲜红的血来,便赶忙制造出一些消息来,然后选择他认为一定能够到达女方家中的渠道,将它们一一传送出去。他说,谁做赵一亮的老婆,倒八辈子霉。赵一亮的父亲是油麻地镇有名的吝啬鬼,跌倒了,还要抓把泥起来。做他家媳妇,要苦死;赵―亮的母亲,天生就是个管家婆,规矩可大了,做她的儿媳妇,一辈子也别想抬头;赵一亮,油麻地镇上的人没有―个喜欢他,真正是掉进茅坑里的―块石子――又臭又硬。还有其他若干说法,还有比这更刻毒的,也不统一。

  许―龙根本不讲究让他的消息统一,传出去――乱七八糟地传出去,弄人―个疑惑,―个不敢,这就行。再说,这些消息,出了理发店的门槛,他传你传的,七弯八拐,七扭八折之后,也早不是那消息初生时的样子了。他许―龙也管不了那消息的生长与变种。

  许―龙制造消息时,一点也不怕有人找上门来扇他的耳光。

  因为这世界上,惟一能够追查到消息来源的就是公安局(即使是公安局的追查,也会因为对方说“我在厕所里拉屎,听见隔壁的两个撒尿的女人说的”而受阻)。许―龙的消息,公安局是没心思管的,其他人管,也就瞎费工夫,是永远也不能找到源头,证实乃他所为的。许―龙每给赵一亮捣掉―个,就有一种快惑,仿佛烦躁时捣掉树顶上一个鸦窝。

  赵―亮的母亲,当然不能―口咬定是许―龙捣了他家赵―亮的婚事,但她在心里确实明白了一切。当赵―亮的父亲日日咒骂赵―亮,而赵―亮依然抱住他的胡琴不放,不将染坊的活计放在心上,只一天天地变得沉默寡言,任唇上的黄毛去长时,她走进了理发店。当时店中无顾客。她望着许一龙,突然跪下了。

  许―龙―惊,“大妈,你这是?”

  “龙二爷,一亮他?了一肚子屎,他不懂事……看在你大妈的面上,你就饶了他吧!大妈求你了,给一亮说几句好话吧……”

  赵―亮的母亲终日操劳,长相颇老,呈给许―龙的是―头花白蓬乱的头发。

  许―龙慌忙将她扶起,“大妈,你这是要做会么?”

  赵―亮的母亲起来了。

  来了―个顾客,许―龙没等那顾客进门,就将门关了,挂上锁,回家去了。

  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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