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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属于这个世界(10)



  一种人长成那副样子,总跟长他的地方分不开。种子也一样,长它的地方不―样,长出来时,就肯定不是―个样子。那些知青,与这地方的人就长得很不―样。皮肤不同,一望便知。身材比例的不同,也是―望便知的。比如说姑娘们,这地方上的姑娘,长长,就成了臀大身肥的了,很少有像那些女知青―样苗条身材、腰软如春柳的。小伙子,长长,就成了结实的石磙子,腿粗胳膊粗,还短,很少有像那些男知青长胳膊长腿上下很匀称的;这或许是饮食方面的原因,或许是劳动方面的原因,或许是文化方面的原因(后来,我坚定地认为,文化对人的长相是绝对有影响的)。反正,这地方上出产不了鲍小萌这样的人。

  深秋时,一天,我们居然看到了艾雯与鲍小萌一起在外面散步。其时,正是芦苇飘飞银絮,淡黄的银杏树叶落满一地的时候。他们在秋光中慢慢地往天边走,那形像很明亮,很安静。

  天底下出现这样一幅情景,这是油麻地所有的人都没想到的。

  但,人们似乎又并不感到特别吃惊。当他们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深秋的风景中时,谁也没有觉得他们不合适,尽管大家都知道,艾雯大鲍小萌近十岁,艾雯长得不好看,而鲍小萌却长得很帅气。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艾雯会去做妻子。但,她做了。寒假里,她跟他结婚了,她随他去了一趟苏州。她穿上围裙了,―件淡绿的围裙。这围裙将她―下子固定在了―个温馨、恬静的媳妇形象上。她似乎很乐意为人妻。因为这结束了那漫长的寂寞和淡淡的自卑。她拥有鲍小萌,便使她与这世界上的那些幸福的女人―下子扯平了。她除了上课,就是愉决地去忙那些家务。那间独身宿舍,现在有了温暖的家的气息。她总是给他洗衣服,给他弄吃的。她的心情就如这秋天一样地明净。她脸上有了红润,上课时,比从前有了力气。男人真神奇,他居然能使一个女人变得健康、决活。

  在好长―段日子,艾雯沉浸到她的生活里去了,忘了我的作文,忘了让我去看那些书了。

  鲍小萌也似乎成了另―个人。他的那股野气,竟如同飘落的秋叶,从他身上飘逝了。他很勤劳地参加劳动,每天傍晚,我们都可以看到他卷了裤管,扛着工具,右手里抓―顶草帽,略带疲倦却又显得很愉快地从地里回来。他走得很快。因为他知道,那间小屋里,有一盆清水在等着他,有一条柔软的散发着香皂味的毛巾在等着他,有很可口的饭菜在等着他,更有―个文静的笑容在等着他。这世界上,似乎只有鲍小萌真正领略了她。女人更神奇,女人能很轻易地软化―个男人,把―个男人软化成她所希望的样子。

  但那年春天,艾雯却几乎要被毁掉了。那天晚上,鲍小萌迟迟不归。她一次又一次地站到路口上去眺望。后来,天完全黑了,夜风也―阵紧似―阵地吹起来。她沿着鲍小萌去田野干活的路,一路找过去。夜色苍茫,她轻声呼唤他的名字,然而,世界无声无息,只有夜风掠过树梢时的沙沙声。她又重新找回来……

  不久,―个消息就从黑暗里―路传来:鲍小萌死了,是被人杀死的,是那个叫褚善露的无锡知青越狱逃跑后,将一把匕首捅到了他的心脏上。

  鲍小萌被杀死在芦苇丛里,据发现的人说,他躺在那里,像在那里睡觉。

  艾雯―听到这消息,当时就跌倒了。我们将她送进医院。在那里她输了一周的液。停止输液后,她在病床上又继续躺了一周。出院那天,我们不少人都去接她,她瘦得更像―张纸。又休息了些日子,她终于又走上了讲台。她用枯涩的眼睛望着我们,很久,才向我们讲话,声音像微弱的风吹过浩淼的水面。

  高三第一学期将近一半时,她得到上头来的通知。通知上说,同意她调到上海去工作了。她准备离开油麻地镇的那些日子,恰巧赶上了油麻地镇开往县城的轮船坏了,拖上岸修理,使她不能离去。她等了几日之后,对我说:“我不想再等了。”

  星期天,我借来了一只船,载着她,也载着她的行李,去十多里地外坐另一班开往县城的轮船。河水很满,伸向河心的树枝,不少已经快要与水面接触了。人从船上站起来时,可以看到堤岸那边的庄稼地以及远处的村庄。艾雯望着这些她已熟悉的乡野风情,眼中满是留恋。她微微叹息了一声:“哎,说走就走了……”

  我无言地摇着橹,将她送向前方。

  河水很清,清得见底,可见水中鱼虾。她有很长―阵时间低着头,望着河水。她见到了自己的面容,见到了一些混杂在黑发里的白发。

  我有点累了,停―橹来,让船暂且顺流着往前漂去。

  “我老了。”她轻声说道。

  “你不过才三十出头。”

  “可比你大了了多少?”

  “才大十三岁。”

  “才大十三岁?”她微微摇了摇头,“大十三岁还少吗?”

  船往前漂着,我偶尔扳一下橹,将秀摆正。

  她望着我问:“喜欢陶卉吗?”

  “我不知道。”

  她笑了,“你已经十八岁了。”

  我把她送到了船码头。往岸上搬那两箱子书时,她只让我搬上去一箱,另一箱却要留在船上,“我们一人一箱。”

  我―下子局促起来,“我没有东西送你。”

  她打开她的小箱子,拿出了我的两本作文,“我抄的那两本你留着,这两本底稿就留给我。”

  轮船开出时,她站在船外边,一直望着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轮船消失了,机器声也消失了,大河仿佛一下子笼在了洪荒里。

  我坐在那箱子书上,忽然莫名其妙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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