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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马流花河(第二十三章)(8)



  —寝阁内回荡起大股疾风。饶是如此,高先生由于顾忌多方,已势难保持住从容体态,身子晃了一晃,通通通,一连向后退了几步,才自站稳。

  寝阁内的四盏宫灯,吃不住双方如此劲道,秋千也似地回荡直起,像是空中流星,形成一片灿然流光,其势非同小可。

  君无忌、高先生己自作好了再度交手的准备,却在这一霎,睡椅上的皇帝朱棣,忽地欠身坐起,由梦中醒转:“大胆!”一声喝叱之下,朱棣自己先已为眼前气势镇住,简直莫名其妙,不知是怎么回事。

  君无忌、高先生眼看着二度交接,由于朱棣的一声喝叱,情不自禁地双双分开,各自退后,转向朱棣看去。

  睡椅上的朱棣,显然吃惊不小,圆睁着双眼,频频向二人打量不已。

  高先生在对方目光注视之下,早已当受不住,趋前一步,直直地跪了下来,“卑职罪该万死,皇爷万安。”双手去冠,一连磕了三个头,跪伏地上不敢作声。

  皇帝的一双眼睛,缓缓转向一旁的君无忌,后者略微犹豫了一下,竟自屈一足,也跪了下来。

  “你……是谁?谁叫你来的?”

  “我姓君,君无忌!”

  聆听至此,跪伏地上的高先生,不啻暗吃一惊,禁不住偷眼向君无忌瞧了一眼,据他所知,从来还没有一个人,胆敢用这种语气向皇帝说话,而且君无忌的单膝下跪,更是于尊敬之中显示着他的倔强,在参见皇帝的廷仪来说,简直荒唐失仪,那是“大不敬”的。即使是当朝一品大臣,在面谒皇上时,也不敢向皇帝直眼视看,除非是皇帝的口谕特许,连头也不能抬起。

  眼前的君无忌显然对这一切都忽略而不加重视,若非是已经确定彼此之间的“父子”关系,他的那一条腿也不会轻易屈膝跪下。

  双方目光互视之下,朱棣显然为对方的磅礡气势,以及炯炯目光吃了一惊,“君……

  无……忌?”忽然皇帝由睡椅上站了起来,大惑不解地向他看着:“你不是这里的太监?你是……”

  “当然不是。”说时君无忌已自脱下了身上太监长衣,丢下了帽子,现出了原有衣着,甚至于背后的一口长剑,也昭然在眼。

  朱棣“噢”了一声,吃惊地后退一步。

  这一霎,伏在地上的高先生已万难保持镇定,怒叱一声:“狂徒!大胆!”倏地跃身站起,待将向君无忌扑身过去,却为皇帝出声喝住。

  “住手!”

  高先生倏地收住身子,面向朱棣抱拳一躬及地,依然不敢正目直视,“皇上圣明,这个狂徒,竟敢冒穿太监衣帽,混身内廷禁宫,请示御旨,容卑职将他拿下,千刀万剐,以昭大戒。”一面说,不住地频频后退,显示出他万难掩捺的惊惊惶恐。

  圆睁虎目的朱棣皇帝,一直都没有忘记向君无忌继续观察,在对方英挺正直的脸上,除了慑人的义气之外,并不曾令他感到一些威胁及自己生命的恐惧。

  他的天下是“打”出来的,多年来领兵打仗,身先士卒,自有其胆识策略,乍惊之后,倒不曾为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吓住,反倒滋生出无比的好奇,对方的出现,实在使他由衷的感觉出好奇。

  “既不是这里的人,夜入楚宫,难道你想对朕图谋不利?还是别有居心?”一面说,他转过来身子,随即在金漆蟠龙的宝座上坐了下来,立刻他又感觉到,自己贵为天子,是权高位极的皇帝了。

  君无忌摇摇头:“我没有这个意思,请陛下息疑,今夜冒死来见,一来请安问好,再就是向皇上打听一人,尚祈陛下惠允成全。”

  “啊?”朱棣微似一怔,冷笑道:“你的胆子可真是不小,问人问到朕头上来了,说吧!你要问的人是谁?”

  说时皇帝的两只手,己分别握向雕刻着一双金龙座柄的把手。这是有作用的。金龙椅柄早经专人设计,藏有精巧机关,左边椅柄龙口内设有钢簧强弩,能发毒钉一蓬。右边椅柄龙头,拔出来是一口功能切金断玉的二尺短剑,朱棣本人其实并非想象中的无能,曾从术士袁琪之处学会了一手障眼迷术,以及护身的三式精巧剑招,两者配合施展,即使身怀绝技之人,若上来昧于无知.亦难免不受其害。

  他亦曾以此试探,两名卫士,都无能幸免于难。先后死在了他毒钉短剑之下。眼前这个君无忌,虽说功力不凡,终是年轻识浅、如何识得厉害?猝然出手,万无不成之理。心里这么盘算着,朱棣顿时稍压惊心,遂自有了主意。

  君无忌这一霎心情却是错综复杂,想到了自幼离失的母亲。以及眼前虽已相见,却不相识的父亲,真个回肠九转。气势低沉。

  朱棣颇似奇异地向他注视着,犹自在等候着他的回答。几度目光交接,他越觉眼前少年,仪表堂堂,气势轩昂,尤其是光彩灼灼的一双眸子,神色慑人,连带他整个的脸上神情,都似与自己第二个儿子高煦颇有“虎贲中郎”之似。

  他却没有再进一步的去想,其实眼前的君无忌更酷似一个人,只是那个人早已不再为他忆起,差不多已经完全淡忘。

  “你不是有话要问朕么?怎么不说话?”皇帝脸上颇似不解。多少有些疑惑。

  君无忌的情绪,却己酝酿成熟,眼前应该到了与父亲说话的时候了,却是碍于外人在场,一双眼睛灼灼有神地直向一旁高先生逼视过去。

  朱棣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高起潜,你退出去!”

  “遵旨。”叩安站起的当儿,高先生目光里满是惶恐,怎么也没想到皇上会粗心大意到这个地步。居然意欲单独与居心叵测的陌生人独处会谈.只是皇帝既然已经这么吩咐,万无不遵之理。狠狠向君无忌看了一眼,便待退下。

  当然。他心里却是有数。此番惊驾。自己职责所在,已是罪不可逭,万一自己退出之后,皇上冉有所失闪,便真正是“落头”的大罪。心念微转,却又忽然明白过来,很可能这是皇上的一步棋子,故意要自己下去部署一切,以待对方离开时。一举而将之成擒。

  心里这么想着。高起僣不禁举目向皇上看去,果然皇帝眼神颇似有异,像是有所暗示。

  高起潜领会了皇帝的心意。便自不再疑惑,“皇上请放宽心,卑职就在寝阁候旨。这人就是插了翅膀,也飞不了,卑职叩退!”又跪下去叩了个头。才自转身去了。

  寝阁内顿时只剩下父子二人。君无忌仍不放心,身形微闪,来到门边,撩开垂下的软玉流苏向外看了一眼,长廊静寂,叠落首高起潜渐去的背影,御苑花香,再不见一个闲人,这里无异是最重要的深宫禁苑,却又是最宁静无人干扰之所,一切的防守,固然以此为中心,却又咫尺天涯,像是摒之在外。立身于花叶扶疏的御花园,你会感觉到这一霎距离世俗是如何遥远,哪里闻得着一些儿兵争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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