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干部的通知(2)
时间:2022-05-28 作者:曹文轩 点击:次
油麻地中学的―些师生,开始不太瞧得上汤文甫,不愿归到他的旗帜下,但不久就被他的激情、胆量、智慧与口才征服了。 汤文甫不再是那个穿着破衫、蓄一头乱发,每日来回六里地跑得如狗喘息的汤文甫了,而是―副意气风发、潇洒万分、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样子。那天,他见我与傅绍全在街头放鸽子,说:“林冰,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玩鸽子!”一时倒弄得我的心很虚弱,把―只鸽子毫无兴致地抛到了天上。 但得天下并不易。油麻地镇居然也有很多人站在杜长明一边,死死保他,形势很不明朗。杜长明说:“一个小小的汤文甫,也算个东西!”依然一副“人种”的形象,甚至比从前还更像个人种。然而大约在我初中毕业前的两个月,―场大辩论,一下子使杜长明―伙败了下来。这场大辩论,我倒是目睹了。 当时,大辩论是―种必须的形式。对峙的双方,若有一方不愿辩论,就等于承认失败了。与后来刀刃相见的武斗相比,它还算是―种很明亦很高雅的形式。就是这样―种很文明很高雅的形式,居然也能普及到很不文明亦很不高雅的油麻地镇一带的乡里,这也真是一个奇迹。 油麻地镇的这场大辩论的场地设在大礼堂里,对峙的双方面对面,各占场地一半,中间只有不到一丈的“界河”。大辩论的消息早三天就贴了海报传出去了,因此到了这一天,四面八方的人都往礼堂拥去看热闹。一些卖糖果、葵花籽、香烟和小泥人的小商贩们,早早地就在礼堂外面占了地方,搭了小棚子,把礼堂外面十多亩大的地方变成了―个人声鼎沸、尘土飞扬的闹市。 对峙的双方人数相等,并且都是选拔出来的,各为八十名。绝大部分人是进不去礼堂的。于是,礼堂的铁窗外,就像蝙蝠似的挂了许多人。不时地,还会有―个跌落下来,但很快就又有―个补缺。也有为争―道向里观望的缝隙而骂娘,甚至动手抓脸的。 辩论于上午八点四十五分正式开始。双方都是选了又选的能言善辩的“有水平”的人。―辩论起来,还朗点唇枪舌剑的味道。杜长明一方的人,大多为中年人,其中一些是油麻地镇旧班底的,还有一些是这地方上各行各业的小知识分子。这些人脸色都不错,许多还发了福,多少都有点官气,眼睛里的亮光与这地方上的一般百姓有些不同,流露出奸猾和老谋深算来。汤文甫―方,则青年人偏多,脸色都不太好,瘦弱的为大多数。杜长明一方就显得人挨人,肥厚的一大块,而汤文甫一方则显得稀疏,仿佛被大水冲刷掉了许多,清瘦的一块。但气势显然在汤文甫一方。这一方的人,皆像受了惊吓但又不畏一切强*的瘦猴,目光里是一派挡不住的锐气。杜长明一方的能力,显然不是在言语上。这些人可能更善于将智慧用于耍弄权术、谋利治人等―些实际事务上。而汤文甫―方的优势却正在言语上。他们有清亮的喉咙,有敏捷的思维,有光泽闪闪新鲜惑世的词汇,有顺达如流的表达。 这大辩论,说到底,是一场语言的游戏,是一场语言的战争。语词的轰炸从一开始就很激烈。双方都是有计划、有预谋的,谁先说,说什么,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因此,虽很激烈,但都很有步骤与章法。外面的人都很想听个清楚(语言也会给人快感),就冲那些闹嚷的人骂:“狗日的,声音小些!”还―个个把耳朵侧向礼堂的门窗,静了心,去等那从里面飘溢出的声音。前两个小时里,很难说谁得优势。 中华民族是―个能言善辩的民族,这―点认识,不可动摇。 我们的祖先遗留给我们的许多故事与文献,都给我们强烈的印象:利用话语的力量,锻炼辞令的功夫,由来已久,历史辉煌。 春秋战国时的说客,对当时政治格局的改变,居然起了那样巨大的作用。苏秦说六国的故事,妇孺皆知。游说,历来是中国政治生活与日常生活中的一种重要的运动形式。仔细考察起来,这“四大”,绝非横空而出,也是历史、传统与文化的―个结果。而这个结果的最本质的特征,就是用语言进行一种有目的的表述。 由于有这样―个传统,中国民间历来把“口才好”的人看得不一般。这种风气既久,就养育出许多善于言语的人才来。这乡间的辩论以及有这么多人关心这场辩论的盛况,都能使人领略到这一点。 大约是在中午的时候,杜长明一方出了差错。站在杜长明一边的供销社李文书被对方的言语压得气喘吁吁,一时失了风度骂了人。汤文甫―方的―个小学教师立即站起来,大声说:“谩骂与恐吓绝非战斗!”李文书当即又骂了一句:“放屁!”油麻地中学高二班的―个学生霍地站起来,手―指李文书,“你敢骂鲁迅!这是鲁迅先生的原话!”这下李文书就立即完蛋了,像一个鱼泡泡被从踩了―脚,看着看着,在人群里矮了下去。 外面的人,有些回家吃饭了,有些仍然坚持着,少了许多噜杂。而礼堂里的声音却越来越大。那一来一去的声音在空中碰撞着。 整个―个上午,汤文甫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不发一点声响,一比小眼睛藏在厚厚的玻璃镜片后面不停地闪动,像―头极有耐心的伺机捕获食物的动物。 杜长明―方,也有过一个小小的高xdx潮,这是由镇党委的女秘书奚萌的抨击带来的。这是―个瘦弱文静戴了一副白边眼镜的年轻女子。她的声音既不锐利,也不响亮,但语言的流淌极为迅捷,并且含了一种逻辑的力量和令人吃不住的挖苦。她―口气说了十五分钟,使杜长明一方士气大作。 汤文甫―方,自辩论以来,轻车熟路,皆与男性作战,路数正对,突然地面对了一个女性,且又是这样一个言语厉害的女性,一下子找不到了话语的方式,甚至不知采用何种口吻来加以还击。于是,便出现了一阵无言以对的僵持状态。这时,只见汤文甫与左右的几个人耳语了―会儿,不久,形势就又倒向了汤文甫一边。一九八五年,我在电视前看中国女排与苏联女排作战,眼见着中国女排比分一路下落,袁伟民喊暂停,向队员面授机宜,形势便急转直下,此时,我就又想起这个汤文甫与左右耳语的场面。后来,我问过他,他当时究竟说些什么?他―笑,“还记得‘田忌赛马’的故事吗?”于是,我一下子悟出了当时的道理。汤文甫偏不派―个厉害的与奚萌对垒,而是让一个很没有水平的,与一般泼妇也差不太多的小学女教员出来与奚萌胡搅蛮缠,把奚萌的那些大道理扯得既可笑又―钱不值,倒让油麻地中学的―个教高中语文的姜老师出来,对付在奚萌后面站起来发言的组织干事“蒋短爪子”,并且一丝也不把矛头对着奚萌,就像她不曾讲过话―样。这样,奚萌的力量就等于零,仿佛一支利箭射来,对方躲开了,这利箭只落在―口烂泥塘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