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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红瓦房的日子(3)



  第二天下午,我未进入船舱去占座位,而是直接去了船艄。

  我做出一副观望城边大河景色的样子,但目光却不时地去瞟一下船码头。直到轮船离开码头,我也未能见到陶卉。我顿时感到心灰意懒,觉得生活实在是很无聊,目光无神地望着河上那番于六月骄阳下呈现出来的慵懒得几乎凝固的景象。轮船拐了―个弯,将船艄完全暴露在炎炎阳光下。像是赌气似的,我不进船舱,挺在阳光里,让它任意地恶毒地曝晒着我。我被晒得昏昏沉沉的,直想瘫软在甲板上睡它一觉。但当我面对船头那个方向时,―层的舱口,却分明探出了陶卉的上半身。她头上戴了一顶新买的蔚蓝色的布凉帽,身上换了一件杏黄色的短袖衫。此时,她正朝船后的河面上望着。我伏在船艄后的栏杆上,紧闭了双眼,耳边直听见船后的水翻动出的喧闹声。

  轮船在路上碰撞了一只渔船,发生了争执,耽搁了一些时候,回到油麻地镇时,已灯火点点。

  第二节

  于今想起,我在红瓦房的最后时光里,情绪极不稳定,并且是混乱不清的。从城里回来后的最初两天,我从早到晚,都处于一种兴奋状态,弄得马水清他们几个莫名其妙。但很快我就跌入低沉、自卑,并且被一种卑下而深刻的妒意弄得心神不宁,身心疲惫不堪。造成这种状况的全部原因是:杜长明来油麻地中学观看文艺宣传队的节目。

  如果抛开纯粹个人的情绪,杜长明应是我青年时代所崇拜的形象。此人身材魁梧,面目威严,言谈与行为举止所显示出的那份气魄,都是我以后的几十年生活中很少再见到的。这是如滚滚洪流的人群中―个“人种”的形象。他的存在,给油麻地镇带来了莫大的光彩。当我日后面对上层社会里那―个又一个苍白的、灰黄的、发青的面孔,―个又―个软弱的、愚蠢的、猥琐的、连说话都说不利落的傻瓜蛋形象时,我无数次惊诧地想:像杜长明那样的人种形象,为何就不能上升到这些人现在的位置呢?我在心底里为杜长明抱了委屈:油麻地镇真是白白地糟踏了一个人种。

  杜长明要来油麻地中学看节目,是镇委会办公室打电话通知校长汪奇涵的。汪奇涵得到消息后,亲自召集文艺宣传队全体人员开会。汪奇涵平时整天脸色阴阴的,很少讲话,偶尔说―句话,那么这句话所产生的作用便是:或是在两位友人之间埋了一颗仇限的种子,或是―下子毁掉了―个人本是很光彩的形象,或是使一个处于困境中的人―下子得以解脱。他对文艺宣传队只说了一句话:“谁出差错谁负责任!”说完话便走了,倒是邵其平一口气说了半天。

  宣传队进入了紧张的排练。屋里热,排练场便换到了荷塘边的树荫下。夏莲香她们几个―定是在闹陶卉(当然与我无关――我想),引得陶卉红着脸,扬起拳头,一边吟吟地笑,一边又做出恼了的样子去追赶她们。她又穿了那件乳白色的绸衫,于是绿林间便闪过―片一片的白色,很像春天里有―只鹤在林子里飞行。

  我坐在赵一亮身旁,很机械地拉着胡琴,心里很有点不自在。野外的排练,又面临了一片很好的景色,有几个男生就有点不专心,老爱往荷塘边上跑,去看树荫下一片凉水中那些悄然无声地游动着的小鱼,或去撵草丛里一只蚱蜢,使得邵其平不得不三番五次地唤他们回来。其中有两个是高三班的,心想反正离走出黑瓦房的日子也不多了,就不太买账,依然一副散漫的样子,惹得邵其平发了火。他们几个就从塘边走回来,撇撇嘴,说:“不就是―个杜长明吗?!”这句话在我听来,非常过瘾,如同喊出我之心声。那几天,我就常跟他们几个混在一块儿,时不时地做出一番消极的甚至轻蔑的姿态来。我瞧见邵其平用了牛眼狠瞪了我几次。那天,一出小戏正排练到聚精会神的状态,我趁众人不注意,将一块砖头投掷到池塘里,激出“咚”的一声,并大喊一声:“鱼!”众人皆回首望池塘,并有几个情不自禁地跑向池塘,把原本认真的局面一下子给粉碎了。而我却坐到椅子上,很认真地抓着胡琴,一副“时刻准备着”的样子,身心浸泡在忽地涌泛起来的―股快感里。

  杜长明来观看节目的那天上午,天陡然变得清凉起来,油麻地中学到处可见的浓荫下,居然有几分秋的凉意。陶卉打扮得异常漂亮,那头发,黑而湿润,仿佛新出浴似的;衣服和裤子,皆是新换上身来的,还带着清晰的折痕。她被那几个女生围着,但竭力显出一如往常、平静如水的样子。她微笑着让人给她重新扎一下辫梢上的绸带,或是微笑着用纤细的手指撩―撩―个女生额头上的几丝头发。

  杜长明来了,是由汪奇涵陪着,打校门口走来的。油麻地中学的全体师生都站到了廊下,向大路上观望。我却依然坐在室内的椅子上,很没有必要地调试着琴弦。

  杜长明走进练场。他出现于门口的瞬间,室内因为他的身躯而黑暗了一下。大家都站起来鼓掌。陶卉站在夏莲香的背后,用双臂轻轻地拢了夏莲香的脖子,显出一副极可爱的样子。杜长明笑着朝大家摆摆手,并用目光扫视着我们。他显然看到了陶卉,在那一瞬,他的目光里分明流露出欢喜来,并格外地在陶卉的脸上多停留了―会儿。那神情仿佛是―位父亲忽然在人群里看到了自己的孩子。陶卉往夏莲香的脑后躲避着。杜长明在藤椅上坐下了,汪奇涵坐在他身旁。两人面前的茶几上,各有一只雪白的茶杯,泡了两杯绿得透明的绿茶。

  陶卉的演出,异常出色、迷人。由于多了一份害羞和充分显示自己的欲望,因此无论是小妹妹的形象,还是小媳妇的形象,都演得很传神,并有说不清的韵味。小媳妇演得尤其好。那步子,那手势,那笑容,那言语,那眉眼,一切都很逼真,可又分明显示出这个小媳妇是由一个还带着童真气息的少女所演,于是,更有味道,也更加可爱。

  杜长明笑眯眯地看,到了有趣之处,还掉过头来朝汪奇涵一笑,汪奇涵就呼应着,也朝他一笑。

  演出后,邵其平让大家都搬凳子到外面的荷塘边,说要与杜长明照相。在我们忙碌的时候,我看到杜长明由汪奇涵陪着,一起走到几个女孩子那儿去了。他将手倒背于身后,与她们说笑着。陶卉就一直趴在夏莲香的肩头,一副小鸟依人的神态。

  照相时,汪奇涵从藤椅上起来,“陶卉呢?”

  有人回答:“在这儿。”

  汪奇涵招招手,“过来过来。”

  陶卉便害羞着走过来,按照汪奇涵的安排,紧紧地站在了坐着的杜长明身后。杜长明回过头仰起脸,“小鬼丫头!”充满了父辈的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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