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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宣传队(3)



  演出结束后,我―直怏怏不快。

  那时,马水清的心情也不好。丁玫和王维―都在宣传队,整天在一块儿,并且还常常地嬉闹。他一不会唱歌,二不会表演,三不会乐器,除了上厕所从办公室门口走一下,就几乎没有机会再能见到丁玫。这宣传队似乎强化了马水清与丁玫之间的沟壑,使马水清有了一种他是处在丁玫活动圈子之外的感觉。那天,他看了王维一与丁玫演的一出小两口的小戏后回到宿舍,刘汉林无意地说了―句:“丁玫与王维―合演小两口,真像!”他一下子显出了失落的样子,躺在上铺上,心神不宁地照着镜子。

  一连几天,我们总在晚饭后到镇上熟食铺里吃猪头肉。马水清还喝了点酒。我也喝了点酒。出了熟食铺,脸上热烘烘的很舒服。我倒不去想着背曲子、绷琴的事,与他在镇上闲逛,趴在大桥上看河上的船。那天晚上,宣传队又在活动。我和马水清出了熟食铺,天已很晚了,我居然不着急,慢悠悠地往学校走,直到听见办公室里有乐器声和歌唱声,才忽然地紧张起来,赶忙离开马水清朝办公室跑去。但当我忽然听到胡琴声时,我停住了脚步,站在黑暗里。办公室里十支日光灯全开着,白刺刺地亮。我看见赵―亮正很专注地拉胡琴――拉的是主胡!徐朝元拉的副弓,似乎与赵一亮配合得很默契。姚三船站在赵一亮身后,也极认真地吹笛子。我还瞧见,赵一亮在开始―节乐章时,微微回了―下头,姚三船很会意地点了一下头,仿佛两人对那乐章皆心领神会。乐队就那样似乎无休止地演奏着,那些表演的也尽情地并剧顷畅地表演着。―个节目终于结束了,我仿佛听到了办公室里轻轻地响起一片心满意足的嘘声。休息时,赵―亮又用了那姿势站着,与王维一不知在说些什么。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陶卉她们几个女孩出了办公室,似乎要往厕所去,我赶紧退到更远处的黑暗里。

  那天晚上,我就再也没有回宣传队。我想不回宣传队了,但我没有能够做到。再一次排练时,邵其平说:“这样吧,林冰与赵―亮轮流拉主胡吧!”

  赵―亮说:“还是林冰拉吧!”

  “赵―亮拉吧!”

  王维一走过来说:“你们别互相推来推去了,就赵一亮拉吧!”

  邵其平没有再说什么。

  当我抬起头朝前看时,我看见陶卉搂着夏莲香的肩,正朝乐队这儿望着。这简直是我一生中最悲哀的一刻。但我心中对赵一亮并无怨恨,因为他的胡琴确实比我拉得好――他的第三把位的下滑与准确,简直使我望尘莫及。我只有自卑的份儿,还能有什么呢?若干年之后,我似乎变得有点目光深邃、思想锐利了,常向人说一些小道理:“有些本领,与其有还不如没有,你不是会拉胡琴吗?那么,就总让你给人拉胡琴。你不是字写得不错吗?

  那么就总让你做个抄写员,了不得让你成为―个文书。一些小小的特长,反倒误了许多人的大事。“我曾练过一手很好的钢板字,但工作后却严严实实地瞒了人。可在那时候,我却为那胡琴很在意,很伤感。是它最早给我带来了一种深刻的失败感。

  第三节

  赵―亮很有些不俗。他喜欢人跟随他,却厌恶人对他低三下四,一副没骨头的样子。他对姚三船一直不大喜欢。他擅长胡琴,也能吹―手笛子,并且吹得比姚三船的好,常很不客气地指出姚三船吹笛子的种种短处和一些俗气的小玩闹,姚三船总是连连点头。赵一亮一见姚三船总是连连点头,反而更把不大瞧得起的神情写到了脸上,弄得姚三船很尴尬。赵―亮的口袋里总有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在―首曲子拉完之后或整个演出结束之后,总要掏出手帕在额上摁―摁汗,擦―擦手。我从未发现过他的衣服上有―个斑点。冬天,他的白线手套总是雪白的。宣传队去―些村子演出,人家照例要在夜里招待我们一顿夜餐。这―时刻,对于我们来说是万分美丽的。闭起双目想想吧:白米饭,一大盆肉!赵一亮却不馋,远远地站着,看着我们,有时勉强吃一点饭。我很快明白了,他嫌大家在一个盆子里吃菜不卫生。于是,我们在吃之前,便用一双干净筷子往他饭碗里先夹一些菜。

  许多女孩喜欢他,夏天,老有一些女孩从镇上买来红菱,请他吃。于今想起赵一亮,总还有那白手、红菱的形象。那时,赵一亮带了点羞涩,用手只捏―两枚红菱,便谢绝了这些女孩。―个女孩他也瞧不上。女孩总爱喜欢―个人,并且总是―窝蜂地上,像抢购紧俏商品似的,这便是女孩的悲剧。赵一亮不管这是不是悲剧,对有些过分喜欢他的女孩,他毫不留情地表示他的厌恶。

  赵―亮似乎把这个世界上的―切人都比下去了。他的音乐才能,他的格调与品位,这―切,叫人暗生几分忌妒。但不久,我就发现他还有一个劲敌,这个劲敌几乎使他的心一刻也不能安宁。

  这个劲敌就是油麻地镇上的许―龙。

  许一龙在油麻地镇开理发店,他的手艺比同行的卓四强多了,因而生意也比卓四兴旺。他有一个很秀气的老婆,有儿有女。他有两个绰号,一日“口水龙”,一日“广播电台台长”。

  叫他“口水龙”,一是因为他的名字中占了―个“龙”字,二是因为他常常地突然无缘无故地流出一大串口水来。叫他“广播电台台长”是因为他那张大嘴爱飞短流长,爱制造并传播种种消息。

  许―龙是任何人也不愿去得罪的。你得罪了他,他就会在他的理发店里,一边给人理发,一边随了剪子声,去揭露你甚至创造你的种种短处、丑恶与劣迹。他把有影的与无影的事反复地、不知疲倦地向每―个踏进理发店的人传播着,直至所有人都陷入由他制造的传说。年轻的未婚的男女更是不能得罪他的。有那么几个人,不小心得罪了他,结果总是找不到老婆或找不到婆家。

  那女方家中明明清楚,那小伙子并无什么毛病,可也抗不住“舆论”。舆论这玩意儿真是了不得。舆论到了后来,就没有人再有能力去澄清它与事实之关系了,舆论本身就是力量。后来,我对舆论意义的理解之所以那么透彻,是绝对离不开这段岁月的具体体验的。许―龙流着口水说着,把他的威力一天一天地强化起来。到了后来,人们,特别是年轻人,理发时都不由自主地进入了他的理发店。当他的理发店排了队时,卓四那家理发店里的理发椅上,常常睡着了卓四他自己。

  就是这许―龙,却拉得一手好胡琴。他的技艺,是远超赵一亮的。他会拉胡琴,也是有来历的。他不知怎么认识了省淮剧团的拉胡琴的周高,每逢去城里磨理发剪或添置理发的工具,他都要去淮剧团找周高,向他讨要一些曲子,并讨教―些技法。他口头上常挂了那个“周高”,弄得油麻地镇的一般人都知道有个叫“周高”的人,仿佛周高是油麻地镇的―个认。他把《二泉映月》已拉得几乎没有―点瑕疵,并把琵琶曲《梅花三弄》移到胡琴上来奏,也不打―个磕巴。拉胡琴时,他除了不能免去滴口水这―不雅小节外,其姿势是很大气很有风范的。他腰板素来就直,一拉胡琴,挺得更直,“周高说的,拉胡琴拉得摇头晃脑,是最俗气的一路。”于是,他的脖子总是硬硬地挺着的。最禁看,最叫人记住不忘的是他弦上的手。他的手很白,手指很长,并且骨节分明,很有力地在弦上弹、揉、滑动,一根根手指,皆像独自有一份生命似的,往往不在弦上的那些手指也摆着架势,或跃动着,与在弦上的那根手指呼应起来,俨然―群小兽物。由于这份记忆,后来我一直不喜欢那种用了绵软的、短胖的手指在弦上动作的琴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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