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第08章)(6)
时间:2022-05-13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老朴想,是呀,炭渣都耗在这一夜了。他清晨借了一辆板车,走到小火车站,用两块钱买了半车炭渣。这一夜老朴抵不住瞌睡,进葡萄的屋睡去了。天刚刚明,他让葡萄叫醒。她拉着他,上了台阶,走到大门口。她说:“听见没有?” 老朴:“什么?” 葡萄打个手势叫他听门外。他这才听见门外有什么兽在哼哼。葡萄把他推到门缝上。门缝透出一个淡青的早晨,几百条狗仰脸坐在门前,发出“呜呜”的哀鸣。老朴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狗排排坐,坐着姿势这样整齐划一。熬煮鳖肉的香气和在早晨的露水里,浸染得哪里都是。狗们的眼全翻向天空,一点活光也没有,咧开的嘴岔子上挂出没有血色的舌头。老朴看见每一条狗的舌尖上都拖下长长的涎水。涎水在它们面前积了一个个水洼子,一个个小坡池。 狗们从头一夜就给这股香气搅得不得安睡,它们开始寻找香气的源头。第二个夜晚,香味更浓了,钻进它们的五脏六腑,搅得直痛。它们朝这个窑院走来,一路有外村的狗汇集查来。坟院的一群野狗远远坐着,它们不敢在这个时候接近家狗的地盘。 老鳖被熬成膏脂的时候,启明星下,一大片黄中透绿的狗的目光。 狗们在上工钟声敲响的时候才解散。 史屯人不知道的事太多。他们不知道的事包括一个叫香港的地方。假如有人告诉他们香港是中国地盘又不是中国地盘,他们会听不懂。假如有人告诉他们,香港住的中国人不受中国管,他们会更不懂。他们不知道香港有个阔佬是从史屯出去的,到史屯来看了一下,回洛城去了。这个香港阔佬名望很大,帮着中国做了许多大买卖,给闹饥荒的中国送过成船成船的吃的。他点着史屯的名,要求把粮运到史屯,后来他问史屯人吃到他送的粮没有,回答是几张史屯人大照片,一张上头有出栏的肥猪和养猪女模范,一张上面有公社书记站在冒尖的粮屯边上,另一张是一个没牙老婆儿坐在棉花山下。照片上的三个人香港大佬都认识。他笑着说,嗬,葡萄成模范了,史六妗子还挺硬朗,小春喜出息恁大哩!又过十年,香港大佬决定回来看看。他一直不回来是怕回来得到一个证实。果然他得到证实了:他父亲孙怀清并不是病死的,是一九五二年被政府枪决的。 史屯人一点也不知道这位香港大佬是怎样呆坐了半小时,看着他轿车外面破旧的史屯大街,那个早先最排场的大瓦房给一层层糊满标语,又给一层层撕烂,撕烂烂东飘一块西飘一楼,看上去孙家百货店象是穿了件叫花子的烂袄。街上一个人也没有,陪他来的省城领导说:社员们全在抗旱。 香港大佬说他要去看看抗旱。陪同他的人都很为难,相互紧张地看一眼,一个笑着说对他说事先没安排,怕孙先生不方便。香港大佬说有什么不方便?村子里的老柿子树老枣树都认识他。陪同他的人说孙先生离开二十五年了,变化很大,怕他不安全。香港大佬弄明白了,因为这里的人从来都把海外想成敌方,所以很难说社员们会对他这个香港来客怎样。而且一切安排都要通过有关部门,没有安排的事最好不做。 他们把车开到了村外,停在一棵大槐树下。 史屯人不知道那天他们排着长龙一样的队,从二十里外的水库用桶、用车、用盆、罐接上水,走回来浇那些给晒焦了的谷子、蜀黍时,远处停的车里坐着一个香港来的阔佬,正用望远镜看他们。 他的望远镜把他们一张脸一张脸地看,好好地看了一遍。他用望远镜找他想见的人。他想见的是葡萄。葡萄没在队伍里。他看见了史春喜,推着一辆小车,车上装着四桶水,一步一步走在队伍旁边。不一会停一下,给队伍起个头唱歌。香港大什么听着他们那没有调门的歌,心想他们是快活的,不然哪能有恁多歌唱。他们衣裳穿得和过去一样破旧,样式不一样罢了。看着还是穷苦,不过也穷得比过去乐呵。恐怕人人一样穷,一个富的也没有,就乐呵了。只要绑一块,做再没名堂的事,再苦,也乐呵。就和这个队伍一样,这样的旱能靠一桶一盆的水去抗吗?是件没名堂的事。可他们多乐呵呀。没名堂的事恐怕是他们借的一个名目来把大伙凑一块乐呵的。香港大佬这一下倒觉得自己孤单了,苦闷了,不能参加到他们上千人的乐呵里去。那乐呵多公道,不分男女长幼,人人有份。 叫作孙少隽的香港大佬心里很孤清地离开了史屯。 到了七月,还是没雨。水库也见了底,鱼苗子死得一片银白肚皮。 史屯的老人们都说,得敬敬黑龙。他们说的这句话和住在地窑里的孙二大说的一样。孙二大在五月就自言自语,敬敬黑龙吧。 黑龙庙在离史屯六里地的山洼子里。黑龙住的和人一样,也是窑洞。半圈庙墙上的飞檐都破了,长出蒿草来。院子里的草有人肩高,人走进去踢起一个个小骷髅头,是野猫的或者黄大仙的。 人们用刀把草砍开,重开出一个庙院来,按老人们的指点给洞里的黑龙爷敬酒。两面大鼓四面大锣八片大钗在洞的两边敲打了一天,响器也吹到黄昏。人们回去后,等了三天,天上万里无云,早起太阳就烫人。走在地里,听见让太阳烧焦的谷子和蜀黍叶儿兹兹地打卷。人们再次聚到了黑龙庙。这回连知青们也来凑热闹。他们说求黑龙有啥用,打它一顿它就乖了。 史屯的人这时也是恼黑龙恼透了,说打是不能打,把它弄出来晒晒,叫它也尝尝旱是啥滋味。 鼓乐齐鸣,十二个精壮汉子进了黑龙的窑洞,把黑龙的泥像从神台上起下来,抬到院子里。黑龙青眼红舌,半人半兽,在洞里受潮太久,一见太阳泥皮全裂开了。人们还是不敢失敬,跪着求它布恩。等人们抬起脸,黑龙身上已没一块好皮,裂口地方全卷了边。村里一个汉子见过麻风,这时说哎呀,黑龙爷得麻风了。 这回村里的老人们一个没来。他们怕热死、渴死在路上。来的是中、青年的男男女女,也图凑在一块逛一回。他们听那汉子说黑龙爷得麻风,全乐了。接下去一个知识青年小伙儿指着黑龙说:“你这不是破坏吗?你不知道咱现在‘批林批孔’批完了,尼克松也来过了,咱得‘抓革命,促生产’了?” 不久人们都发言了,说黑龙爷罢一年工,搞搞斗争也就行了,还老罢工!有人说黑龙爷你打算旱多久?你旱我们、我们也旱你,你看看旱你这一会就脱你三层皮了,你要再旱我们,你就在这晒着,非把你晒成灰! 人们把敬黑龙神变成了批斗会。黑龙红嘴红舌上的漆皮一片片卷起,一片片落下,蓝眼珠也瞎了,成了两个泥蛋,脚爪象真长了鳞片,又都给剔得翻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