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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第08章)(2)



  朴同志在七十二岁时回想那一天,觉得是很好玩的一件事。当然,他不知道人都是这样,记不住羞辱;痛苦只有变成了滑稽荒唐的事才会给人记住。人要把他一生糟受的羞辱都记住的话,是活不长的。就好比朴同志,假如不具备人共有的那种不记仇的本事,朴同志回忆起来的场面,就不会象个闹剧戏台。人这个不记仇的本事其实是为自己好,对自己有利,不记得自己怎样地惨过,丢过丑,所以他才有脸见自己。有没有脸见人不重要,顶重要的是有没有脸面见自己。所以给害得最惨、受最多侮辱的人,最不记仇。朴同志给人叫了八年“反党老朴”,叫得他忘了自己真名,他也不记仇。到七十二岁想想,一切都很好玩。把痛苦、羞辱记成了好玩,那些真实发生过的场景场面当然是给他的记忆编排过的,编排得很写意、很漫画式,一层层的年轻红卫兵都没有眉目,只有大喊大叫的一张张大嘴。拳头比实际上多得多;红卫兵们全是千手佛,一人伸出几十个拳头,竖在他和葡萄四周。他记得那天下午,他在就在拳头中间把自己扯得象风箱一样又深又长,那个沉重的大风箱成了他的丹田。他扯得经络通畅,性情平和。红卫兵们最后怎么离开了猪场,七十二岁的朴同志已一点也不记得了。

  朴同志记得的是葡萄的手。她的手插在他腋窝,把他向上一提,说:“都走啦,起来去洗把脸。”他一看,一个红卫兵也没了,灰下来的天下着箩面雨。她在猪场清理了一间装饲料的窑洞给他做屋。洞顶上吊满半寸长的面虫,等于一个肉顶棚,火光一照,一个顶棚都在拱动。她点上火把去烧虫们,他也跟着她举了个火把,窑洞马上兹兹啦啦地响,烤猪油渣的气味漫开了。两人都戴了破草帽,只听虫子砸在帽子上,下雨一样。她在晃动的火光里笑得象个陌生人。象个野人。

  他们两人都笑得止不住,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虫!顶棚干净了,地上又满了。他们忙到深夜才把床支好。窑洞已经是一股红薯面的甜香,葡萄用红薯面打了浆子把撕下的大标语糊了墙和顶棚。大标语的字给拆开,又重拼,拼成了天书。她说过两天去公社革委会偷点白纸再糊上,就漂亮了。她走时在窑洞门口站下了,看看他的这个新屋,愁愁地笑着说:“哎呀,这敢住人不敢?”

  他明白她是不能把他带回家的。因为她知道朴同志不想给扯到她那个可怕的秘密中去。他和她处下来,说话行事全绕开那个大秘密。他们多亲近她也不能让他成个同谋。他和葡萄的亲近是早就开始的,谁也不碰谁就亲近得很了。老了的朴同志想,可能是他头一次住进葡萄的院子,她说起她的儿子,他就和她亲近起来了。可能还更早,从她斗争会在台下流泪,让他看见,他心里出现个不干不净的快乐念想——从那时就开始了。他们的亲近发展得比种一棵樱桃还慢。突然樱桃满树是花了,他才明白两人谁也没闲着,都在偷偷上肥浇水。花季是给天天来斗争他的人催来的。他们不是拖着他上街去游着斗,就是拖他到中学的戏台上去站着、跪着斗。每次学生们穿军装的绿影子遮天瞥日地一来,葡萄就对他说:“歇歇也好,不用你打草去了。”见红卫兵们拖他,她说:“他腿好使,你们用拖他吗?”有几次斗争会她陪了他去,站在台下呼啦呼啦地纳鞋底。一个红卫兵干部上去讲家史,掉了泪,指着朴同志说:“这个反党作家,就是要我们贫下中农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葡萄在台下看着看着,对红卫兵干部说:“等等,你那牙上又是红辣椒又是绿韭菜,不剔干净就上这儿来发言。”

  下面看大戏的人哄笑起来。葡萄瞪眼看着笑的人们,又说:“笑啥?这叫不爱国。”

  红卫兵干部气愤了,问她说谁不爱国。

  “还能说谁?你呗——爱国卫生,都不懂?”葡萄把麻线在手上绕了几圈,用力一紧针脚。

  朴同志都憋不住要笑了。他看看红卫兵们,也没话可回,葡萄说得正确呀。回到猪场他对葡萄说:“你以后别陪着去了。”

  葡萄说:“这里常斗人。过一阵换个人斗斗。台上的换到台下,台下的换到台上。前一阵把个老嬷嬷斗了一阵,老嬷嬷又聋又哑,不知人家都说她啥了,后来斗别人了,老嬷嬷又站在台下看,还是又聋又哑,见人举拳头她也举举。过一阵,你也该到台下去了。也跟着举举拳头,弄个啥口号喊喊。”

  她是认真说的,朴同志却笑起来。

  朴同志这么多年了还记得,他笑完猛地把葡萄搂住了。他搂着她说:“我不会了。从这回之后,再不会去跟人瞎举拳头了。”

  那是朴同志第二次搂葡萄。第一次是他离开四清工作队的清早。那一次的搂不成熟。好也好在它的青和涩,他们都有个盼头。盼头其实是后来他硬编排上去的,假如没有文化大革命,他还是在有暖气、冷气的客厅里养食客,也养自己的一身肉,他才不会盼着再次搂住乡下女人王葡萄呢。放着一个细瓷般的美妻给他搂,他想葡萄干嘛?人到老年坦然了,朴同志想到自己最张狂的时候搂着妻子时,他也没老实过,他把妻子搂着搂着就想歪了,想到他半生中搂过的无数女人中谁让他搂得最舒服。他想到了乡下女人王葡萄。他一搂就知道,葡萄的身子和他是有答有应。他在第二次搂葡萄时,告诉她他的美妻是怎么回事。美人是头一个斗争他的人。葡萄听他说,说完她淡淡地来了一句:“她也是斗斗就完了。人都斗,她不斗,不中。叫她斗斗,完了就完了。”

  朴同志活到老这几十年,老想葡萄的这句话,乍听是混乱的,细想很有趣。果然是她说的那样,妻子斗斗就过去了,过了两年还来史屯看他。和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只是那时他还年轻,认真,很多事没象葡萄那样看开,就是不理妻子。妻子再来把两个孩子一块带来,非要和他一块落户在史屯。那个时候他身子已不认识妻子的身子了,两人脱光了他起一层鸡皮疙瘩,他怎么会和这样一个冷冰冰的身子搂了几年,搂出了两个孩子?他的身子从一开始就和葡萄的身子熟,两个身子是失散了又聚拢的。他从葡萄身上明白,原来身子给身子的,也都是懂得。人们大概把他妻子那样的人叫尤物,男女门道很精的朴同志明白,真正的尤物是葡萄。

  老年的朴同志想,不知尤物葡萄还活着不。不知她和儿子挺认了母子没有。不知她还上不上高高的秋千去和闺女、媳妇们赛了。

  后来史屯人说起来就说:那是反党老朴来的那年;那是“反党老朴”来的第二年……史屯人把文*就记成了个这:“反党老朴”来的那些年。第二年谁都把“反党老朴”叫顺嘴叫热乎了。家里的孩子做作业做不成,也拖到“反党老朴”的猪场窑洞去,让老朴给说说课文、应用题。学文件写批判文章,团支部的小青年也来找老朴出新词。村里要嫁闺女娶媳妇,都要叫老朴给写喜讯,贴在公社的宣传栏里。史屯人识字断文的人越来越少,中学生毕了业连报上的字也念不全。爹妈们想,不如撵到地里挣工分去。老朴乐呵呵地做全村人的“代写书信”先生,也做他们的春联撰写人。村里没什么文化人,原先的谢哲学、孙克贤、史修阳们都死了,有些年头不贴春联了,老朴来的第二年,家家窑洞前又贴起了春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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