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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第07章)(10)



  朴同志盯着她的衣服前襟研究半天。那是件白土布褂子,滚着蓝底白花的边。葡萄的衣服再旧都合体可人。她又指指自己前襟,他便想加深研究她的胸。他脸红了,心里骂自己:你小子想哪儿去了?!

  会开完了,几千人在操场上拍打鞋上,席上、屁股上的黄土。这地方的黄土好啊,又细又软,天都遮黄了。所有的女工作队员都掏出粉红、粉黄、淡绿、淡蓝的小手绢捂住鼻子、嘴,只有朴同志傻楞楞地看着半天高的好黄土,他从来没见过这样遮天瞥日的黄土;黄土也象黄水一样长大潮,把人淹在里头。

  等他低下头,葡萄站在他面前。他看着她的眼,还是用眼睛问她:你刚才哭啥?

  她看懂了他眼里的问话。她说:“眼叫土迷了。”她的意思是:我能告诉你真心话吗?

  她还想说什么,笑笑,走了。

  他懂了她的话,跟她往回走。走到地边,人群稀了。她转过身,把他扣错的钮扣解开,发现原来少了一颗扣子。

  “脱下。”

  朴同志想,有叫不熟识的男人“脱下”的吗?

  “脱呀!我找个扣儿给你钉上。”

  他里面是个烂背心,一边背带断了,露出半个**。他赶紧把那根背带手提着。他笑着说:“你钉不完,我哪件衣服都少俩扣子。我走路不看道,天天让树枝挂,让钉子扯。”

  她说:“咋和我那挺一样呢?”

  “挺是谁?”

  “是我孩子。”

  她自己一点都不吃惊,把真情吐露给这个萍水相逢的人。

  “没见他呀。”朴同志倒是大吃一惊,半天才搭上话来。他听说葡萄一直守寡,一个人过了二十年。

  “你咋会见着他。他在陕西呢。说不定在河北。”她知道他想往下听,心急得油煎一样哩。她说:“谁也没见过他,他爹也没见过他。这村里的人谁都不知我有个挺。”

  朴同志明白了。他感到这事很凄凉又美。一个年轻寡妇守着一段秘密儿女情,就一个人过了。他不打听孩子的父亲是谁,他不是那种俗人。

  “你见得着他吗?”

  “嗯。俺们见面不说话。”

  朴同志一手拎着肩上的断背心带子,沉浸在叫葡萄这乡下女人的故事里。他看一眼她的侧面,那是个完美的侧影。朴同志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手上到她背上。她的背紧绷绷的,一直到腰,到臀都紧绷绷的。

  “他知道他是你的孩子?”

  “嗯。他是肚里啥都明白的孩子。”

  他们谁也不说话地走了一程,高粱高了,蜀黍肥了。

  葡萄又站下。他在她身后只隔半步,她一停他就撞在她身上。她说:“你咋和他们不一样呢?”

  “和谁们不一样?”

  “赵同志、王同志们呗。”

  “哪儿不一样?”他笑起来。朴同志和女人总是处得别扭,时间一长他身边总是没女人。地位和钱都帮不了他忙,三十几岁还没人给钉扣子。他在葡萄面前又瞪眼,又晃头,好象他不在乎给她评判似的。

  “不一样。”葡萄说。

  “你和人家也不一样。”朴同志说,一只手还拎着背心带子。他心里觉得自己滑稽,把缺钮扣的衬衫问她要回来穿上,不就不用这样难为自己了?可他愿意在她面前笨拙、滑稽。到了家,她找出一个扣子给他钉,说:“我每回下地窖你都扒窗上看。”

  他想自己的那个行为挺丑,赶紧摇头:“只看了一回!”

  “那里头没藏着我孩子他爹。”她笑着说。

  “那是红薯窖,我知道。家家都有。”他脸挂不住了。明知是红薯窖,那你偷看她干啥?

  “家家都有,可谁家也没我家的大。下去看看不?”葡萄下巴一扬,指那红薯窖,还是笑。“下去看看吧,我陪你下去。”

  朴同志不说话,看她把扣子上的线头咬断。她抬起头说:“脱下吧。”

  他说:“啊?”

  “就这样揪着它揪一辈子?”她指他的手一直揪着的背心带。“回屋换一件呗。”她说。

  他回屋去了,转一圈出来,手还揪在背心带上。他笑着说:“这件也是断的。”

  她说:“那就光着吧,光着凉快。”

  他两把就把背心从头上扯下来了。他说:“是凉快。”他活到三十几岁还没这样听女人话过。

  以后葡萄进朴同志的屋去扫扫抹抹,就翻翻朴同志写的书。那本书是讲他自己的故事,里头的男孩子不姓朴,葡萄也知道那就是他。他讲的故事太深,她不认得的字也太多,但她觉着看懂了他的故事。她把他从三四岁到十七、八岁的事都弄明白了。朴同志很少在家,夜深人静才回来,她想和他说说话,又心疼他缺觉,就拉倒了。他的书天天让她看,蘸着唾沫的手指把书页都翻得不平展了,书一天比一天厚。这天夜里,她给朴同志打开大门,朴同志说:“看完了?”

  “啊。”

  “好看不?”

  “要没那些不认识的字就更好看了。”

  她和他说话越来越省事,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他从书页被翻动的情形看,就知道她读他的书了,读到哪一章节了。

  “识不少字嘛。”

  “是俺二哥教的。算盘是俺爹教的。”

  “你爹不是早去世了吗?”

  “俺有两个爹。早去世的爹不识字。”

  她眼睛看着朴同志。一进门他那张了口的皮鞋就叫她看见了。他裤子上全是泥,下半截裤腿是湿的。他是踩到水沟里了。他天天闯祸,糟塌自己的东西。有回下到河里去洗澡,手表也让水泡停了。葡萄觉着自己的心要分一瓣儿给朴同志了。

  “看完书怎么想?”朴同志笑眯眯地问她。

  “啥都不想。”葡萄说。她心里说:连你心里的东西都看明白了,还用想啥?书上的朴同志和眼前的朴同志是个什么样的人,有颗什么样的心,葡萄全懂,但她说不出。

  “地窑里藏的人是我爹。”葡萄说。

  朴同志心里唿嗵一下,表面和她一样,就象家常夜晚说淡话。他知道葡萄说的“爹”是谁。人们常常说漏嘴。说:孙二大活着的时候,咱这儿啥都有卖。或者:孙二大活着就好了,他能把那孬人给治治。朴同志在这里耽了三个月,心里慢慢活起一个叫孙二大的人:精明、果敢、爱露能、得理不饶人。他发现村里人渐渐忘了孙二大是个被他们斗争、镇压的人,他们又把他想成一个能耐大的长辈,遇到事,他们就遗憾不再有这样的长辈为他们承事了。开始他觉得葡萄在和他逗,但一秒钟之后,他相信她是那种妄为之人。她把窝藏一个死囚和偷公家几棵蜀黍看得差不多,都没啥了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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