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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第06章)(8)



  牯牛把黑豆吃完,就剩了副骨架子。屙出去的比它吃进去的多多了,在院子里堆了黑黑一座山。疙瘩奇怪:难道它身上的血肉,肚里的杂碎,全身的气力都化成了粪屙出去了?那也屙不了凭大一座山呀。牯牛狂跳疯喊,疙瘩看着它抹泪;他再也要不来黑豆、棉籽饼喂它。生产队长来了,叫他马上宰牛。村里所有的孩子都围在拦马墙边上,手里都拿一个小罐、一根麻绳。小罐是接牛血的,麻绳拴牛肉。也就是这个时候,孙怀玉断了气。疙瘩抹抹眼泪,对队长说:“叫我再喂它一次。”

  队长请了屠夫来。屠夫在院子里支上锅,烧开了水。然后他拿出刀来蹲在那儿磨。牯牛从没见过屠夫,但它认出他就是索过成千上百牲口命的人。它的上辈、上上辈、祖祖辈辈把识别这种刽子手的秘密知识传给它。刽子手一下到关牲口的窑院它就闻到他身上的血腥。他走近了,他手上身上的血腥让它四条腿发软。唿通一下,它倒在了自己的粪山上。它是两条前腿向后弯着卧下的,那是牛们的下跪。

  疙瘩端来最后一点黑豆,见它跪着流泪。牛们都会流泪,他叫自己别太伤心。牯牛把嘴摆向一边,不去碰黑豆。他说:“咦!这牛好嘞!”

  队长说:“好个球毛!就一张皮了!”

  疙瘩说:“只要它不疯吃,它啥病没有!两个兽医都检查过,说它就是臆症。不吃,臆症就好了!”

  队长犹豫了。春耕没牛,庄稼来不及种下去,秋天还是一季荒。他问疙瘩:“敢留不敢?死了可是可惜了那些血。”

  孩子们的小脑袋黑黑地挤了一墙头。他们生怕队长说:那就不杀吧。

  队长说:“那再看看?”

  疙瘩象自己从“死刑”减成“死缓”似的,恨不得和牛一块跪下给队长呼“万岁”。

  正在这个时候,孙怀玉的媳妇平平静静咽了气。也是这个时候,谢哲学的尸首在西安停着,还没人认领。这时李秀梅正在忘淡死去的小儿子,和葡萄学着做蜀黍皮糊糊。也是这个时候,村里的狗让人杀怕了,都往河上游逃去。逃出去不久,有的饿死了,不饿死的就夜夜在坟院里扒,扒出新埋的尸首,饱餐一顿。饥年过去很久,这一大群半狗半兽的东西才消失。

  牯牛还是死了。人们从它身上分到一块块紫黑的肉,分到又薄又透亮的肠子、肚子。它的骨头都被人用斧子砸碎,熬成汤,再砸,再熬,最后连骨渣也不见了。它的脑子里还记住最后几天的饱餐,眼珠子还含有那个刽子手的身形,都被放上盐和辣子,煮成一碗一碗,消失在人的血肉里。它那一座粪山代替它雄伟地挺立在一点活气也没有的牲口院里。头一批苍蝇来了,哼哼唱唱地围着粪山。苍蝇们还是又黑又小,还没泛出碧绿的光。它们靠着这座粪山一天肥似一天。

  终于有个人发现蚂蚁成群结队地从粪山驮出一粒粒的棉籽和半颗半颗的黄豆。原来牯牛吃了就屙,尚好的东西咋进去就咋出来了!他把粪在水里淘,淘出一把一把的粮食。他本想秘密地干这件事,但满处跑着找食的孩子很快就来了。一座山的牛粪马上消失了,被几百孩子瓜分了去淘洗。淘出的黄豆渣、棉籽仁,眨眼也消失在他们血肉里。各生产队的牲口粪都改了用途,都被孩子们装走去淘洗,做成晚饭。

  不管怎样,他们活过了一个冬天,一个春荒。树上的白椿芽被吃光了,人们不管白椿芽让他们脸肿得有多大,还是眼巴巴地盼着新白椿芽发出来。

  桃李树开过花,叶子长大长宽,人们在上面寻觅一个个长圆的绿苞子。那绿苞子放在锅里煮煮,搁上盐拌拌,滑腻润口,就象嫩菜心包了一小块炖化的肥肉。有人明白它们是树上的虫卵,那也是一口肉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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