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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书送却八百里 三寸舌压倒第一人(2)



    剑云笑道:“我真忘了,这位是福州林敦古兄。榜名是个‘勋’字,文忠族孙,新科的解元,文章学问很可以的。因久慕纯老大名,渴愿一见,所以今天跟着兄弟同来的。”说罢,就招呼敦古,见了纯客和众人。纯客赞叹了一回,方要移步,忽回头,却见那厅里边一间一张百灵台上,钱唐卿坐在上首,右手拿着根长旱烟筒,左手托一本书在那里看,说道:“你这书把板本学的掌故,搜罗得翔实极了。弟意此书,既仿宋诗纪事诗之例,就可叫作《藏书纪事诗》,你说好吗?”纯客方知上首还有人哩。看时,却是个黑瘦老者,危然端坐,仿佛老僧入定一样。原来是潘八瀛尚书的得意门生、现在做他西席的叶缘常。小燕要去招呼,纯客忙说不必惊动他们,大家就走出那厅。又过了几处廊树,方到了一座宏大的四面厅前,周围环绕游廊,前后簇拥花木,里里外外堆满了光怪陆离的菊花山,都盛着五彩细磁古盆,湘帘高卷,锦罽重敷,古鼎龙涎,镜屏风纽,真个光摇金碧,气荡云霞。当时那管家把纯客等领进厅来,只有成伯怡破巾旧服,含笑相迎,见小燕、尚秋、子珮等道:“原来你们都在一块儿,倒叫人好等!”纯客尚未开口,只听东壁藤榻上一人高声道:“我们等等倒也罢了,只被怡云、素云两个小燕子,聒噪得耳根不清。这会儿没法子,赶到后面下棋去了。”纯客寻声看去,原来是黎石农,手里正拿着本古碑,递给一个圆脸微须、气概粗率的老者。纯客认得是山东名士汪莲孙,就上去相见,一面就对石农道:“不瞒老师说,门生旧疾又发,几乎不能来,所以迟到了,幸老师恕罪!”石农笑道:“快别老师门生的挖苦人了,只要不考问着我‘敦伦’就够了。”大家听了,哄堂笑起来。那当儿,后面三云琼枝照耀的都出来请安。外面各客也慢慢都聚到厅上。

    伯怡见客到齐,就叫后面摆起两桌席来。伯怡按着客单定坐。东首一席,请李纯客首座,袁尚秋、荀子珮、姜剑云、米筱亭、林敦古依次坐着,薆云、怡云、素云却都坐在纯客两旁,共是九位。西首一席,黎石农首座,庄小燕、钱唐卿、汪莲孙、易缘常、段扈桥、闻韵高依次坐着,伯怡坐了主位,共是八位。此时在座的共是十七人,都是台阁名贤,文章巨伯,主贤宾乐,酒旨肴甘,觥筹杂陈,履趾交错,也算极一时之盛了。三云引箫倚笛,各奏雅调,薆云唱豪宴,怡云唱赏荷,素云唱小宴,真是酒祓闲愁,花消英气。纯客怕他们劳乏,各侑了一觥,叫不必唱了。伯怡道:“今日为纯老祝寿,必须畅饮。兄弟倒有一法消酒,不知诸位以为若何?”大家忙问何法。伯怡道:“今日寿筵前了无献纳,不免令寿翁齿冷。弟意请诸公各将家藏珍物,编成柏梁体诗一句,以当蟠桃之献,失韵或虚报者罚,佳者各贺一觥。惟首两句笼罩全篇,末句总结大意,不必言之有物。这三句,只好奉烦三云的了。其余抽签为次,不可搀越。”大家都道新鲜有趣。伯怡就叫取了酒筹,编好号码,请诸人各各抽定。恰好石农抽了第一。正要说,纯客道:“不是要叫三云先说吗?我派薆云先说首句,怡云说第二句,素云说末句吧。”薆云道:“我不会做诗,诸位爷休笑!我说是‘云卧园中开琼筵”。”怡云想想道:“群仙来寿声极仙。”伯怡道:“神完气足,真笼罩得住,该贺。如今要石农说了。”大家饮了贺酒。石农道:“我爱我的《西岳华山碑》,我说‘华山碑石垂千年’。”唐卿道:“《华山碑》世间只传三本,君得其一,那得不算伟宝!第二就挨到我了,我所藏宋元刻中,只有十三行本《周官》好些,‘《周官》精椠北宋镌’用得吗?”缘常道:“纸如玉版,字若银钩,眉端有荛翁小章,这书的是百宋一廛精品。”小燕笑道:“别议论人家,你自己该说了。”缘常道:“寒士青氈,哪有长物!只有平生夙好隋唐经幢石拓,倒收得四五百通了。我就说,‘经幢千亿求之虔’。”小燕道:“我的百石斋要搬出来了。”就吟道:“耕烟百幅飞云烟。”莲孙接吟道:“《然脂》残稿留金荃。”剑云笑道:“你还提起那王士禄的《然脂集》稿本哩!吾先生琉璃厂见过,知道此书,当时只刻过叙录,《四库》著录在存目内。现在这书朱墨斓然,的是原本。原来给你抢了去!”莲孙道:“你别说闲话,交了白卷,小心罚酒!”剑云道:“不妨事,吾有十幅《马湘兰救驾》。”就举杯说道:“马湘画兰风骨妍。”扈桥抢说道:“汉碑秦石罗我前。”筱亭道:“人家收拓本,叫做‘黑老虎’,你专收石头,只好叫‘石老虎’了。”扈桥道:“做石老虎还好,就不要做石龟,千年万载,驮着石老虎,压得不得翻身哩!”韵高道:“筱亭收藏极富,必有佳句。”筱亭道:“吾虽略有些东西,却说不出哪一样是心爱的。”剑云笑道:“你现在手中拿个宝物,怎不献来?”大家忙问甚物,筱亭只得递给纯客。纯客一看,原来是个玛瑙烟壶儿,却是奇怪,当中隐隐露出一泓清溪,水藻横斜,水底伏着个绿毛茸茸的小龟,神情活现。纯客一面看,一面笑道:“吾倒替筱亭做了一句‘绿毛龟伏玛瑙泉’。倒是自己一无长物怎好?”子珮道:“纯老的日记,四十年未断,就是一件大古董。”纯客道:“既如此,老夫要狂言了!”念道:“日记百年万口传。”韵高道:“我也要效颦纯老,把自己著作充数,说一句‘续南北史艺文篇’。”子珮道:“我只有部《陈茂碑》,是旧拓本,只好说‘陈茂古碑我宝旃’。”伯怡道:“我家异宝,要推董小宛的小象,就说‘影梅庵主来翩翩’吧。如今只有林敦古兄还未请教了。”敦古沉思,尚未出口,剑云笑道:“我替你一句罢!虽非一件古物,却是一段奇闻。”众人道:“快请教!”剑云道:“黑头宰相命宫填。”大家愕然不解。敦古道:“剑云别胡说!”剑云道:“这有什么要紧。”就对众人道:“我们来这里之先,去访余笏南,笏南自命相术是不凡的。他一见敦古大为惊异,说敦古的相是奇格,贵便贵到极处,十九岁必登相位,操大权;凶便凶到极处,二十岁横祸飞灾,弄到死无葬身之地。你们想本朝的宰相,就是军机大臣,做到军机的,谁不是头童齿豁?哪有少年当国的理!这不是奇谈吗?”大家正在吐舌称异,忽走进一个家人,手拿红帖,向伯怡回道:“出洋回来的金汮金大人在外拜会,请不请呢?”伯怡道:“听说雯青未到京就得了总署,此时才到,必然忙碌。倒老远的奔来,怎好不请!”纯客道:“雯青是熟人,何妨入座。”唐卿就叫在小燕之下、自己之上,添个座头。不一会,只见雯青衣冠整齐,缓步进来,先给伯怡行了礼,与众人也一一相见,脸上很露惊异色,就问伯怡道:“今天何事?群贤毕集呢!”伯怡道:“纯老生日,大家公祝。雯兄不嫌残杯冷炙,就请入座。”石农、小燕都站起让坐。雯青忙走至东席应酬了纯客几句,又与石农、小燕谦逊一回,方坐在唐卿之上。”小燕道:“今早小儿到京,提说在河西务相遇,兄弟就晓得今天必到了。敢问雯兄,多时税驾的?”雯青道:“今儿卯刻就进城了。”因又谢小燕电报招呼的厚意。唐卿问打算几时复命,雯青道:“明早宫门请安,下来就到衙门。”说着,就向小燕道:“兄弟初次进总署,一切还求指教!”小燕道:“明日自当奉陪。我们搭着雯兄这样好伙计,公事好办得多哩!”于是大家从新畅饮起来。伯怡也告诉了雯青柏梁体的酒令,雯青道:“兄弟海外初归,荒古已久,只好就新刻交界图说一句‘长图万里鸥脱坚’吧。”众人齐声道好,各贺一杯。纯客道:“大家都已说遍,老夫也醉了。素云说一句收令吧!”素云涨红脸,想了半天,就低念道:“兵祝我公寿乔佺。”伯怡喝声采道:“真亏他收煞个住。大众该贺个双杯!”众人自然喝了。那时纯客朱颜酡然,大有醉态,自扶着菶云,到外间竹榻上躺着闲话。大家又与雯青谈了些海外的事情,彼酬此酢,不觉日红西斜,酒阑兴尽,诸客中有醉眠的,也有逃席的,纷纷散去。雯青见天晚,也辞谢了伯怡径自归家。纯客这日直弄得大醉而归,倒真个病了数日,后来病好,做了一篇《花部三珠赞》,顽艳绝伦,旗亭传为佳话。这是后话,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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