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淋漓数行墨五陵未死健儿心 的烁三明珠一笑来觞名士寿(2)



    说完,两个俊童就打起帘子。

    雯青进了东屋,看金升部署了一回。那时天色已黑,屋里乌洞洞,伸手不见五指,金升在网篮内翻出洋蜡台,将要点上。雯青摇手道:“且慢。”一边说,一边就掀帘出来。只见对面房静悄悄的下着帘子,帘内灯烛辉煌。雯青忙走上几步,伏在帘缝边一张,只见庄、鱼两人盘腿对坐在炕上,当中摆着个炕几,几上堆满了无数的真珠盘金表、钻石镶嵌小八音琴,还有各种西洋精巧玩意儿,映着炕上两枝红色宫烛,越显得五色迷离,宝光闪烁。几尽头却横着一只香楠雕花画匣,匣旁卷着一个玉潭锦签的大手卷。只见稚燕却只顾把那些玩意一样一样给阳伯看,阳伯笑道:“这种东西,难道也是进贡的吗?”稚燕正色道:“你别小看了这个。我们老人家一点尽忠报国的意思,全靠它哩!”阳伯愣了愣。稚燕忙接说道:“这个不怪你不懂。近来小主人很愿意维新,极喜欢西法,所以连这些新样的小东西,都爱得了不得。不过这个意思外人还没有知道,我们老人家给总管连公公是拜把子,是他通的信。每回上里头去,总带一两样在袖子里,奏对得高兴,就进呈了。阳伯,你别当它是玩意!我们老人家的苦心,要借这种小东西,引起上头推行新政的心思。”阳伯点头领会,顺手又把那手卷慢慢摊出来,一面看,一面说道:“就是这一样东西送给尊大人,不太菲吗!”稚燕哈哈笑道:“你真不知道我们老爷子的脾气了。他一生饱学,却没有巴结上一个正途功名,心里常常不平,只要碰着正途上的名公巨卿,他事事偏要争胜。这会儿,他见潘八瀛搜罗商彝周鼎,龚和甫收藏宋椠元钞,他就立了一个愿,专收王石谷的画,先把书斋的名儿叫做了‘百石斋’,见得不到百幅不歇手,如今已有了九十九幅了,只少一幅。老爷子说,这一幅必要巨轴精品,好做个压卷。”说着,手指那画卷道:“你看这幅《长江万里图》,又浓厚,又起脱,真是石谷四十岁后得意之作,老爷子见了,必然喜出望外。你求的事情不要说个把海关道,只怕再大一点也行。”说到这里,又拍着阳伯的肩道:“老阳,你可要好好谢我!刚才从上海赶来的那个画主儿,一个是寡妇,一个是小孩子,要不是我用绝情手段,硬把他们关到河西务巡检司的衙门里,你那里能安稳得这幅画呢!”阳伯道:“我倒想不到这个妇人跟那孩子这么泼赖,为了这画儿,不怕老远地赶来,看刚才那样儿,真要给兄弟拚命了。”稚燕道:“你也别怪她。据你说,这妇人的丈夫也是个名秀才,叫做张古董,为了这幅画,把家产都给了人,因此贫病死了。临死叮嘱子孙穷死不准卖,如今你骗了她来,只说看看就还,谁知你给她一卷走了,怎么叫她不给你拚命呢!”阳伯听了,笑了一笑。

    此时帘内的人,一递一句说得高兴。谁知帘外的人,一言半语也听得清楚。雯青心里暗道:“原来他们在那里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怪道不肯留我同住。”想想有些不耐烦,正想回身,忽见西面壁上一片雪白的灯光影里,歘的现出一个黑人影子,仿佛手里还拿把刀,一闪就闪上梁去了。雯青倒吓一跳,恰要抬头细看,只见窗外围场中飞快的跑进几个人来,嘴里嚷道:“好奇怪,巡检衙门里关的一男一女都跑掉了。”雯青见有人来,就轻轻溜回东屋,忙叫小童点起蜡来,摊着书看,耳朵却听外面。只听许多人直嚷到中堂。庄、鱼两人听了,直跳起来,问怎么跑的。就有一个人回道:“恰才有个管家,拿了金沟金大人的片子,跑来见我们本官,说金大人给那两人熟识,劝他几句话必然肯听。金大人已给两位大人说明,特为叫小的来面见他们,哄他们回南的。本官信了,就请那管家进班房去。一进去半个时辰,再不出来。本官动疑,立刻打发我们去看,谁知早走得无影无踪了。门却没开,只开了一扇凉槅子。两个看班房的人昏迷在地。本官已先派人去追,特叫小的来报知。”雯青听得用了自己的片子,倒也吃惊,忙跑出来,问那人道:“你看见那管家什么样子?”那人道:“是个老头儿。”庄、鱼两人听了,倒面面相视了一面。雯青忙叫金升跟两个童儿上来,叫那人相是不是。那人一见摇头道:“不是,不是,那个是长白胡子的。”庄、鱼两人都道:“奇了,谁敢冒充金老伯的管家?还有那个片子,怎么会到他手里呢?”雯青冷笑道:“拿张片子有什么奇。比片子再贵重点儿的东西,他要拿就拿。不瞒二位说,刚才兄弟在屋里没点灯,靠窗坐着,眼角边忽然飞过一个人影,直钻进你们屋里去。兄弟正要叫,你们就闹起跑了人了。依兄弟看来,跑了人还不要紧,倒怕屋里东西有什么走失。”一语提醒两人,鱼阳伯拔脚就走,才打起帘儿,就忘命地喊道:“炕儿上的画儿,连匣子都哪里去了!”稚燕、雯青也跟着进来,帮他四面搜寻,那有一点影儿。忽听稚燕指着墙上叫道:“这几行字儿是谁写的?刚刚还是雪白的墙。”雯青就踱过来仰头一看,见几笔歪歪斜斜的行书,虽然粗率,倒有点倔强之态。雯青就一句一句地照读道:

    王二王二,杀人如儿戏;空际纵横一把刀,专削人间不平气!有图曰《长江》,王二挟之飞出窗;还之孤儿寡妇手,看彼笑脸开双双!笑脸双开,王二快哉,回鞭直指长安道,半壁街上秋风哀!

    三个人都看呆了,门口许多人也探头探脑的诧异。阳伯拍着腿道:“这强盗好大胆,他放了人、抢了东西,还敢称名道姓的吓唬我!我今夜拿不住他算孱头!”稚燕道:“不但说姓名,连面貌都给你认清了。”阳伯喊道:“谁见狗面?”稚燕道:“你不记得给金老伯抢东厢房那个骑黑骡儿的老头儿吗?今儿的事,不是他是谁?”阳伯听了,筱然站起来往外跑道:“不差,我们往东厢去拿这忘八!”稚燕冷笑道:“早哩,人家还睡着等你捆呢!”阳伯不信,叫人去看,果然回说一间空房,骡子也没了。稚燕道:“那个人既有本事衙门里骗走人,又会在我们人堆里取东西,那就是个了不得的。你一时那里去找寻?我看今夜只好别闹了,到明日再商量吧。”说完,就冲着雯青道:“老伯说是不是?”雯青自然附和了。阳伯只得低头无语。稚燕就硬作主,把巡检衙门报信人打发了,大家各散。当夜无话。雯青一睏醒来,已是“鸡声茅店,人迹板桥”的时候,侧耳一听,只有四壁虫声唧唧,间壁房里静悄悄地。雯青忙叫金升问时,谁知庄、鱼两人赶三更天,早是人马翻腾地走了。雯青赶忙起来盥漱,叫起车夫,驾好牲口,装齐行李,也自长行。

    看官,且莫问雯青,只说庄、鱼两人这晚走得怎早?原来鱼阳伯失去了这一分重赂,心里好似已经革了官一般,在炕上反复不眠,意思倒疑是雯青的手脚。稚燕道:“你有的是钱,只要你肯拿出来,东海龙王也叫他搬了家,虾兵蟹将怕什么!”又说了些京里走门路的法子,把阳伯说得火拉拉的,等不到天亮,就催着稚燕赶路。一路鞭骡喝马,次日就进了京城。阳伯自找大客店落宿。稚燕径进内城,到锡蜡胡同本宅下车,知道父亲总理衙门散值初回,正歇中觉,自己把行李部署一回,还没了,早有人来叫。稚燕整衣上去,见小燕已换便衣,危坐在大洋圈椅里,看门簿上的来客。一个门公站在身旁。稚燕来了,那门公方托着门簿自去。小燕问了些置办的洋货,稚燕一一回答了,顺便告诉小燕有幅王石谷的《长江图》,本来有个候补道鱼邦礼要送给父亲的,可惜半路被人抢去了。小燕道:“谁敢抢去?”稚燕因把路上盗图的事说了一遍,却描写画角,都推在雯青身上。小燕道:“雯青给我至好,何况这回派入总署,还是我的力量多哩,怎么倒忘恩反噬?可恨!可恨!叫他等着吧!”稚燕冷笑道:“他还说爹爹许多话哩!”小燕作色道:“这会儿且不用提他,我还有要事吩咐你哩!你赶快出城,给我上韩家潭余庆堂薆云那里去一趟,叫他今儿午后,到后载门成大人花园里伺候李老爷,说我吩咐的。别误了!”稚燕愣着道:“李老爷是谁?大人自己不叫,怎么倒替人家叫?”小燕笑道:“这不怪你要不懂了。姓李的就是李纯客,他是个当今老名士,年纪是三朝耆硕,文章为四海宗师。如今要收罗名士,收罗了他,就是擒贼擒王之意。这个老头儿相貌清癯,脾气古怪,谁不合了他意,不论在大庭广坐,也不管是名公巨卿,顿时瞪起一双谷秋眼,竖起三根晓星须,肆口谩骂,不留余地。其实性情直率,不过是个老孩儿,晓得底细的常常当面戏弄他,他也不知道。他喜欢闹闹相公,又不肯出钱,只说相公都是爱慕文名、自来呢就的。哪里知道几个有名的,如素云是袁尚秋替他招呼,怡云是成伯怡代为道地,老先生还自鸣得意,说是风尘知己哩。就是这个薆云,他最爱慕的,所以常常暗地贴钱给他。今儿个是他的生日,成伯怡祭酒,在他的云卧园大集诸名士,替他做寿。大约那素云、怡云必然到的,你快去招呼薆云早些前去。”稚燕道:“这位老先生有什么权势,爹爹这样奉承他呢?”小燕哈哈笑道:“他的权势大着哩!你不知道,君相的斧钺,威行百年;文人的笔墨,威行千年。我们的是非生死,将来全靠这班人的笔头上定的。况且朝廷不日要考御史,听说潘,龚两尚书都要劝纯客去考。纯客一到台谏,必然是个铁中铮铮,我们要想在这个所在做点事业,台谏的声气总要联络通灵方好,岂可不烧烧冷灶呢?你别再烦絮,快些赶你的正经吧!我还要先到他家里去访问一趟哩!”说着,就叫套车伺候。稚燕只得退出,自去相呼薆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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