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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被所爱之人辜负(2)

  起先大概还是想好好谈谈吧,他们在外面小馆子叫了酒叫了菜,不知道是情人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抑或是酒精上头,把理智粗暴地扔到一旁,总之,到最后,警察哥哥拔枪杀人,随即在当地自首。

  那,莲姐怎么办?

  人生的戏剧最可怕之处在于:血溅五步,《奥赛罗》的大幕已经挂上,但演员不能鞠躬下台,尸体不能重新坐起来,拔掉匕首就健步如步。凶手也不能没事人一样回家。命运的转轮一旦开始,所有人都身不由己了。

  该怎么办怎么办呗。先找派出所领导,在当地跟看守所搞好关系,不让警察哥哥遭罪。请律师,至少保一条命。判刑之后再想办法把警察哥哥调回湖北服刑,近一点儿,家人好看望。还要做警察哥哥工作,让他好好改造,不要对抗政府也不要自杀……

  我不是很能理解我听到的话语。从莎士比亚转入《法制进行时》的节奏太快,我疑心是串了台。

  她不离婚,不离开这耻辱之地?在这惊天新闻里,默默充当千夫所指?

  妈妈说:每天上班下班,周围的每个人都对她指指点点,当面背后叫她“潘金莲”。

  能去哪里?她一个还没拿到研究生文凭的大学辅导员,无一技之长,身无长物,只有在小说里,她才能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城隐居,一边当保洁,一边等待霸道总裁爱上她。

  而在现实生活里,她要养家、上班、照顾双方老人,无论外面的风刀霜剑是什么样的,她都要深吸一口气,推开门面对。

  而她,也是在警察哥哥入狱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了。几个月后,生了个女儿。

  (我脑洞大开地问我妈:会不会是那个同学的?我妈断然说:不会。那时同学已经回老家了。)

  多年后我还见过莲姐一次。有一度我是高龄剩女,所有人都热心给我介绍对象,莲姐也给我介绍了一个大学老师。我对老师没兴趣,只想见莲姐一面。

  相亲地点居然选在寒风凛洌的广场上,每个人都被吹得灰头土脸。莲姐裹了一件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黑大衣,脸色黄卡卡的,头发乱乱的。我想问她别后种种,她只忙着给我们俩互相做了个介绍,就匆匆告辞。她在风中低头疾走的身影,微微佝着背,像个小老太太。

  我回家跟我妈说,她说:是这样的。这些年来,光周围人的眼光,就足以让莲姐再也不敢打扮自己,不敢大声说笑。任何靠近她的男人,都会受到闲人不客气的打量,这些男人,必须用最放肆最粗鄙的态度对待她,几近侮辱,才能向围观群众证明:我是清白的,我不是她的奸夫。

  而莲姐的女儿,就在这种氛围下,长大了。常有人不怀好意地问她:你爸爸呢?女孩就垂下眼眉,说:爸爸做了错事,在改造。她知道对方知道答案,对方也知道她知道。

  ——这帮对小孩子嘴贱的大人,都不是好东西,都该死。

  我咆哮。但我……不是天神,我说话是不算数的。

  十几年前,我妈告诉我:警察哥哥已经刑满出狱。国家对他的惩罚已经结束,他与莲姐之间的呢,会不是是更漫长的自我惩罚与互相惩罚?他们也已进入人生晚境,经过杀戮、拯救、那么多天各一方的日子,还能不能“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甚至想:莲姐已经过了退休年纪,她终于可以离开这个熟识她一切过往的地方,摘下胸口的红字,去一个小说里写的山清水秀的地方了,当然,身边是永远英挺高大的警察哥哥……

  我的年纪,已经超过事发时候的他们俩,我想,有些事理我已经明白。

  我也曾痛彻肺腑,第一时刻,要挽救的不是失败,而是颜面。后者某种意外上,才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如果连我自己都不幸福,我该怎么告诉你幸福的秘诀?如果我不得不承认终此一生,我不曾被爱,我还能大声唱出爱的歌谣吗?

  无地自容,羞于见人,偶尔忍不住向人透露——我听到了那么多幸灾乐祸:你也有今天。我做过什么要得到这样的待遇?就算我愚笨不可爱,我从不曾伤害过你,伤害过任何人。

  刹时间,杀心大起。

  我甚至在网上加上自称杀手的QQ——不过我后来站在杀手的角度想了下,如果收入一样,诈骗的罪名可比杀人轻多了。

  那一刻,我与警察哥哥的区别仅仅是:他手边有枪,我没有。

  所以,当我的一个熟人告诉我,他妻子情人的妻子打电话上来,向他挑明一切,他先是脑子嗡了一下,然后冷静地说:“嫂子,你误会了,我大哥、你弟妹绝不是这样的人……”

  他看着我,想说什么,我赶紧打断他:“我明白我懂。”

  他龇一下牙,仿佛想笑,突然站起身,手忙脚乱抓手机,假装在接电话,转身大步转开,我知道:他在哭。

  当被所爱之人辜负,到底该如何应付,才能让这件事体面地过去,不至于在被爱人捅刀之后,还要被全社会伤得体无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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