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 > 雨枫书屋 > 经典小说 >

青春祭坛

 

 

 

 

 

 近来天气微暖,对楼吹萨克斯的男子蛰伏了一个冬季又开始亢奋起来。此人的噪音在每日午后一点整准时发作到上课铃响的前五分钟。捣得我寝食难安,整个下午不得不沦为特“困”生。欲寻主谋是何人,却又人海茫茫无处寻。
  在成都这样的地方,一呆便是一年多。这一年多的光阴里,我数过八次长有星星的朗夜和九次浅霞弥漫的黄昏。在潮黏的天穹底下生活久了,冷不防心绪压抑喜悲无常性情古怪。初恋失败以后的恋爱,有恋与没恋似乎毫无区别,顾眄来时的路,爱情磕磕绊绊,但那疼痛仍旧远不及初恋。
  失恋已是半年前的事了,分手分得潇潇洒洒,藕断丝连导致我向柏拉图式爱情宣告结束时不流半颗泪,似乎变得异常坚强。其实那种坚强在很大程度上是佯装出来的,这些以珑都看在眼里,还有一次夜里的呓语,以珑也听得清清楚楚。以珑却说冷漠不要紧,但冷漠的人学不会骗人,即便你一直试图掩饰情感,最终骗来骗去只骗了自己。以珑是个异常聪明的女孩,聪明得让人胆战心惊,但她似乎对我们寝室三人都很好,而她的心是怎么想的,却教人无法猜透。我总是努力表现出对恋爱一类事置若罔闻的态度,但梦里的事谁能那么容易充耳不闻的。有关初恋的往事开始排山倒海地从记忆的残片里爬出来,它们像《进化》里恶心的单细胞蠕虫一边乐此不疲地分裂,一边幸灾乐祸地吐着要命的毒液。
  在以珑没来我们寝室之前,我辄和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出没与共,每逢早中晚都是五六个人一齐进出食堂,围桌而餐。阵容之庞大在学校里还是比较鲜见的,朋友多的时候甚至要在取餐窗口排队等候。这样的同窗生活很惬意,却总令人觉得少了点什么。我每天都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是用来沉默的,仿佛在寻找惬意时一不小心丢失的东西。我在文字里寻找,未果;在影碟里寻找,未果;在听来的稗官野史中寻找,仍旧未果。我知道我的血管里流淌着母亲的血液,然而身在此地,东西南北的气味已然混淆着我的味觉,如今我连母亲的半点味道都难以回忆起来,这着实是有些悲哀的。
  那天我饱餐之后昏然欲睡,走在女生苑的廊道上默不做声,进门便瞧见寝室成员由三人变成了四人,并且充斥着嘈杂的鸟语音乐。我们姑且把听不懂的语言称之为鸟语。那个女的是哪里来的?不待我发问,那个女的就对我说你好。我微笑。她也笑,笑得很友善,然后开始自我介绍。这个女生便是单以珑,她看上去青春靓丽笑容旖旎。以珑的身上有着毒药的香味。她的架子摆放的大多是音像制品,日韩德美西班牙,很多见都没见过的原版碟。零食很少。床铺上方的壁板贴着深田恭子和玛莉亚·凯丽的巨大海报。我着实猜不出这个女的是什么来头,按常理她应该是逐大流的,但是她的头发没有营养不良,脸上也没有修饰过的痕迹,一点都没有。却是她带来了鸟语和花香。
  以珑看着我,继续微笑。她的笑靥很美,但我没有继续欣赏,也没有继续对她微笑,就说了句:我要午睡了,麻烦把音量调小一点。以珑说好办,随即把音箱给关了。对楼的萨克斯男子又开始发作起来,我把头闷在棉被里,思量着这个新来的女生。
  以珑搬来我们寝室的那个晚上,她邀我去阶梯教室看DV展。那是我头一回看同龄人拍的片子。虽然我们系也学编导,但在那之前我对拍片一类事不甚关心。就在观看的过程中,一部名叫《初雨》的DV片引起了我的兴趣,我跟以珑分析说这个导演不简单,从镜头到角度,从灯光到特技都已到达了专业水准。以珑很诧异地看着我,她说你该不会不知道穆苏吧?学校广播站天天播他的大名播得快要烂掉。我当时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但为了掩饰自己的孤陋寡闻就尽量保持镇定说,哦,对对对,原来就是他呀。
  穆苏被主持人请上台自评片子的时候,我想我是彻底要被他的演讲倾倒了。不过奇怪的是,我刚离开展厅,就把那个导演的名字忘掉了。可能因为以珑半路上跟一个男生打招呼的缘故吧。以珑为我和那个男生做了介绍,那个男生也是福州人,与我是老乡,这叫我感到讶然。他是设计系的,名叫莫辞。寒暄的时候,我方才得知莫辞认识穆苏。托莫辞的福,我和以珑很自然地与穆苏搭起讪来。穆苏是个幽默的学长,比我们大一届,很健谈。从穆苏的口音来看,我猜他是黑龙江的,穆苏说你猜对了一半,我是吉林人。我说我最喜欢东北人了。穆苏说,东北人一亿多,你都喜欢啊!我喜欢东北人,这是真话,但一说出来就感到脸上火烧火燎的。
  那天回去以后,穆苏的DV作品,穆苏的声音,穆苏的一颦一笑似乎都被刻进了我的心里。然而我想他最叫我动心的并非那些,而是一举手一抬足间留给人的沉着稳重的气息。一如《夏娃的诱惑》里的尹享哲。夜里,我给穆苏发了条短消息问你在做什么呢?半晌没有反应,一小时后,手机终于“咚”了一下,我打开看,里边说:很难得认识你,也许这是上天事先安排好的,以后来去就相伴而行吧。乍一看答非所问,再一看原来是莫辞发过来的。我心理咒骂着穆苏有了一点小成绩就摆架子,算什么英雄好汉,我生平最憎恶这类人了。那夜我没有关机就睡着了,心理虽然不平衡,但还是有所期待。直到翌日醒来才收到穆苏的短信,他说了些抱歉的话,并告诉我昨天他在图书馆里看书,没有注意到我的短信。
  那阵子,我把穆苏学长拍的所有碟子都借来看了一遍,兴趣也似乎从那大片大片的文字转移到光怪陆离的画面上。甚至,我把大一时学的《电视摄像》和《电视画面编辑》,还有那些曾经参考过的有关书籍统统从柜子最深处翻了出来。奇怪的是,我在看那些书的时候肚子总是特容易饿,但学校规定的用电时间偏偏又那么有限,我辄在熄灯之后就寝之前乐此不疲地摸黑吃泡面,同寝的朋友都诧异我的食量和吃不择时,但任凭我老那么吃,人就是越吃越像泡面那样又细又条。我知道回到家妈妈又要责怪我没好好吃饭了。减肥的同学羡慕我,我羡慕减肥的同学。
  自从以珑搬来我们寝室,我不再像以往那样每日起床之后,以帮另外两个室友写请假条来打发晨读时光。以珑是播持系的,因此每日比我还早起来练声。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学习很用功。我知道我遇到对手了。但不知为何,每逢我和以珑碰到一块的时候,她总要在我面前提起莫辞。以珑跟我说莫辞对她讲过的大海啊,夕阳啊,好吃的鱼丸啊,海鲜啊。以此来勾起家乡对我的诱惑。但任凭她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说莫辞,我依旧太容易把他从我的朋友中淡去。我猜想以珑是不是喜欢上莫辞了。
  我在学习的时候想穆苏,在想穆苏的时候学习;在看片的时候想穆苏,在想穆苏的时候看片;在吃泡面的时候想穆苏,在想穆苏的时候吃泡面。我的心里依旧装不下除穆苏以外的任何一个男人。我想我是喜欢上他了。这个,我没对以珑说。
  一直想帮穆苏的忙,一直想在学长面前有个表现的机会。你可以说我这么做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但是即便我的内心是如何地期盼,穆苏学长似乎根本没有什么忙是我这个比他小了两岁多的学妹可以做的。因此我暗自努力学习非编,我盼望学成之后他对我说话的口吻不再像对小妹妹那样。
  那天下午没课,我从食堂门口经过,看到穆苏学长提着大包小包朝洗衣房走去。我叫了声穆苏。他回头朝我笑笑。洗衣服啊?是的,衣服堆得太多了,最近都没时间洗。穆苏尴尬地看着我,仿佛做错了什么事。原来他也有看上去很像孩子的时候,那时我倒像是个长辈,我说:这么多衣服洗起来要花不少钱的,你交给我洗就好了,可别养成了浪费的习惯。穆苏笑笑,那怎么好意思呢?那有什么不好意思,我提过他手中的袋子说,我刚好要回去洗衣服,顺便嘛。我冲穆苏做了个鬼脸,头也不回地向女生苑快步走去,后边空留穆苏的谢谢在回荡。
  回到寝室,我的心还是如蜜般甜,想着刚才的话,都怀疑它们是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的。当那大包小包被放到洗衣池上,一个头就有两个大了。这个“顺便”究竟是为他还是为自己呢?洗衣服的时候MSN叫了一声,我放下手中的国际大事,莫辞发来一首歌,是郑智化的《青春祭坛》。我打开RealPlayer,它像很多没感觉的流行音乐一样,在自来水声音的混淆下变得更没感觉。听不清歌在唱什么,但旋律还是在的。晒完衣服的时候,我满意地看着窗台前挂满的大小衣服,原来我竟洗了那么多衣服啊。这时,窗外传来萨克斯版的《青春祭坛》,我将目光探出窗子,对楼窗台前站着的萨克斯男子竟然是莫辞!莫辞看到我在看他,笑笑,随即打了个吃饭的手势,让我下来。
  久日以来的午睡时光原来是被这个噪音原创者扰乱的,我想我非找他算帐不可。可当我看到莫辞笑得一脸烂漫时,立马无语了。吃饭的时候,莫辞突然问我,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冷漠,我们好歹老乡一场啊。我被恶得不行,心想谁跟你攀老乡了。便直言道:每天中午是你在制造噪音不是?我有好几个月没好好睡过午觉了。莫辞一下子醒过来似的跟我道歉。我说算了,那是你的爱好,我怎么好干涉。莫辞说大小姐别生气,今天我买单算是赔罪好不?莫辞又问:刚才看你好像洗了很多男生的衣服,你不是没有男朋友么?我一下子震住了,你怎么知道?莫辞说以珑说的。我有点气,嘀咕着以珑干吗说这个?莫辞有些尴尬,他思考了须臾说是我问的。我纳闷起来,就直说无妨,我帮穆苏洗衣服来着,怎么了?莫辞说没没没,然后埋头吃饭。
  吃到一半时穆苏竟然也进了馆子,我尽量掩过脸去。我对莫辞小声说我们走吧,莫辞说好。我先出了馆子,剩下莫辞一人在里边买单。我惊讶莫辞会连个为什么也不问就同意离开,莫辞说你不说我也明白。我说那你说为什么啊?问完却感到有些不自然起来,就说算了你还是别说了吧。莫辞嘿嘿嘿地笑,我的心却也莫名其妙地不再责怪莫辞了。第二天莫辞依旧来找我吃饭,只是我们没再去那家饭馆。
  那些日子,艺术设计系特技班在开AE、DW、PS和3D课,正好我们六月要交DV作业,我便三天两头跑他们系学特技。那时为了安装采集卡和刻录机,我把整台主机交给莫辞重装系统,我说你留着我的文件夹,其他内容通通清空。哪料他老人家将全部资料清空后告诉我漏了备份,且主板太旧,建议我重买一台。那阵子正逢报社小编及出版社老编追稿的高峰期,换机事小,丢稿事大。我心乱如麻,但对人怄气终究气倒的只是自己,我只有挠破头皮尽可能地回忆曾经的文字。那些都是日积月累的灵感碎片,没有了它们意味着过去的心血都是徒劳。
  吃饭的时候莫辞不做声,走路的时候莫辞不做声,上便利店的时候莫辞不做声。翌日仍旧如斯。晚上打文章的时候,莫辞发来短消息说了三个字,对不起。其实我并没责怪什么。只是心情差。
  我很佩服那些一夜间就能孕育出两三万字中篇的人,他们以光的速度飙越现代化文字的高速公路。如果说我爬短篇小说是壁虎漫步天花板的话,那么我爬长篇小说就是蜗牛神游珠穆朗玛。漫游文字时的观感,我统统把它们刻录进了大脑内存里,因此我难以臻及那些超人的高效境界。长篇酝酿了半年多,格子爬了三个多月,终于在五一期间赶出来。交差之后,如释重负心旷神怡豁然开朗。
  五一的最后一日,莫辞要去百脑汇配置主机,我便随他一起去买电脑,顺便把我那台老爷机托运回去。那日天下着大雨,我们狼狈不堪地打车到电脑城,百脑汇里的商品琳琅满目,就在我们不知买何是好的时候,竟然遇见了穆苏。穆苏把我们带进一家专卖店,原来他在那家专卖店玩兼职。穆苏用最快的速度最低的价格组装了不错的配置,不到一小时我们便出了来。
  电脑的事搞定后,天空豁朗起来,我们方才有种否极泰来的感觉。莫辞见我愁云初散,便说穆苏有功。莫辞要请吃冰点。那天我们仨心情都不错,就连路旁的小白猫也晃着尾巴朝我们微笑。记得那时莫辞手里拿着个圆筒冰激凌,嘴里抑扬顿挫地八卦连宋。我兴致来潮学猫叫,害得那只白猫向莫辞扑去把他的冰激凌叼走了,路人见了都要强忍着笑与我们擦肩而过。莫辞做恼怒状,殊不知我向来擅长学猫叫,并且音色极像。从此以后,穆苏和莫辞便美我名曰:猫猫。
  自那天淋雨着凉之后,我通体发烫,彻底变成病猫。莫辞要带我去医务室,我说我还没那么脆弱,一点皮毛小病喝点开水睡一觉就好了。莫辞伸出他的食指碰触我的额头,然后故做触电状将手缩回来,说,都烫到这地步了还嘴硬,马上跟我去医务室!随即我被他活捉进医务室,一测温度计方知那体温已然飙升至四十度。年轻的医生开始责怪莫辞,你是怎么照顾自己的女朋友的,都烧成这样了才带她来看。莫辞讪讪地莫口难辩,脸红的速度也可以光年来计,由于手足无措,干脆坐到一边面地思过。我随医生进了注射室,满脑子想着莫辞前一分钟的表情变化,心里暗自发笑。
  出了医务室,莫辞照顾我简直就像照顾重病在身的老人。他坚持帮我提包,我把包死死地拽在手里,然后连蹦带跳地说,你看,我不但能走,还能跳呢!莫辞用命令的口吻说你把东西给我拿,搬了一天的大箱小箱还没搬够啊!他的样子简直像个长辈,我就让他提了。
  后来几日,烧是退了,却是肚子疼,肚子疼完了头疼。头疼的病状持续了一星期之久,万般难耐之下,莫辞带我到医院里看,病便很快就好了。我以为这半年应该可以不用再和医药打交道了,我的体质素来算是比较好的。哪料半个月后,竟在体育课上破天荒地被那钝之又钝的剑给划伤了手,莫辞说你真是够笨的了,简直笨猫一只。为了防范于未然,莫辞陪我去医院打了一针破伤风预防针。其实我并非娇气,作为寝室长,我每日提四暖瓶一次性上四楼时常引得廊道上的同学像参观神州号发射一般好奇地盯着我,搞到我不好意思为止。
  莫辞对我照料得无微不至,每次去他们系上特技课,都是我在专心致志地看老师的演示,然后他把抄好的笔记复印给我。那是天底下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字迹。我开始在他的眼皮底下耍赖,绕嘴皮子,走路的时候故意走在他的背后,让他看不到我。莫辞说猫猫你越来越过分了,我真怕哪天会把你宠坏掉。我说那你大可不必宠我,我又没叫你宠啊。莫辞忿忿地盯着我,然后很无辜地说猫猫好坏!
  那年夏,我本打算跟这个异地老乡一道回家,哪料我们系是全年段最早放假的系,而他们是最迟的。他们考完试的时间比我整整迟了三天,我思归心切,便和班里几个同省的女孩一道先走了。在火车上我的思想没停止过,些许日子以来和莫辞朝夕相处,我对莫辞说了很多有关初恋的往事,把这个没谈过恋爱的男孩吓得魂不守舍。
  莫辞说我是个格外容易受伤的女孩,而他的经历却简单到让人羡慕的地步,想起他听我讲故事时惊慌失措的表情,还真有些不忍。再想到那天小猫与他抢冰激凌的样子,叫人忍俊不禁。同行的女孩被我的傻样弄得有些无语,其实这才是我的正常表现。莫辞总是在我笑的时候说我傻傻的,我很满意他用这个词来形容我,你可以用傻来形容我,但是不可以用痴,用笨来形容我。莫辞问我为什么,我说,人们都认可傻人有傻福吧,就没人说笨人有笨福,痴人有痴福啊。莫辞对我的独特见解感到无语。
  列车有节奏的击轨声叫人想入非非,让人惶惶然走进回忆,再惶惶然从回忆里走出来。不知为何,穆苏终究很遥远,一个回归东北,一个回归东南,天各一方,叫人莫名地感到惶惑。莫辞又有短信钻进我的手机里了。他说猫猫我有些想你了,我的第一反应便是我们才相识不久你凭什么想我?再想想自己刚才傻笑的模样,脸上不禁一阵发烫。莫辞说,如果星星知道自己背负着所有的愿望,那它一定会努力地闪烁,当你看见最亮的一颗星时,那是我在为你祈愿。我抬头去看窗外的天空,除了黑,还是黑。我想起一句歌词:现在的一片天是肮脏的一片天,星星在文明的天空里再也看不见。
  从成都到福州接连两个晚上,我都梦到了穆苏。第一个梦是穆苏带我去吉林,我们在火车上看星星,看累了穆苏就让我躺在他的大腿上睡着了;第二个梦是穆苏策划了个DV拍摄计划,莫辞持机,我和穆苏演情侣,正当剧中的男主角要吻女主角的时候,我从梦中笑醒了。醒来之后,我发觉自己的脸上火烧火燎的。
  那年夏我和莫辞去海边拍DV,纯粹为了一些无聊的事,那便是拍好后带去成都让内地的朋友看着我们演海滩上的故事。我和莫辞的目的是叫没见过海的人羡慕,实在有些引进“特产”的自豪感。同行的人还有欧欧。一个福建师大播音系的漂亮女孩。
  搭公交的时候,车上只有最前排和最后排两个空位,欧欧拉着我坐在汽车的后面,留下莫辞一人坐在前面的双人座上欣赏窗外风景。车子开得越久我越犯困,欧欧却越坐越兴奋,她问了一大堆关于莫辞的问题,不待我说你是不是喜欢上莫辞了,欧欧就说莫辞是个好男孩,你要好好把握啊。搞得欧欧跟我妈一样,还迫不及待地要把我嫁出去似的。
  我们仨在海边逗留了一个暑假,还有几个群众演员,是度假的游客们。我们在带着最原始咸味的空气中自由地呼吸。青春的笑脸上洋溢着粉红色,没人知道那是血腥的历史遗留下的红光。我们都不想回家,这里相对清净,离开那一片繁华和喧嚣,我们才能找回自己。我们也害怕所有人会像我们这样想,你知道的,一个清净的地方,来透气的人一多,空气一样是要浑浊起来的。被文明糟蹋过的海洋未必心胸广阔,它未必包容得下那么多人遗留的废气,我们又将躲去哪?
  那个夏季,我把全部精力都耗在DV的制作上了。暑假拍了十几盒磁带,我一回寝室就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将录象导入电脑,直到我把1394线输坏为止。我打电话给穆苏说去他那借一下火线,穆苏说你来吧,图书馆见。相隔一个暑假,见到穆苏时,似乎又过去陌生起来,但穆苏依旧是那个穆苏,笑容灿烂,走到哪都带着厚厚的书和笔记本。
  翌日还1394线的时候,我和穆苏约好在二食堂门口见面,然后一起去图书馆。我们在图书馆门口遇见了以珑,只见以珑很亲切地跟穆苏打招呼,转而收回笑容,似乎想起了什么,便对我说,诶,你没去特技系学非编么?我被以珑的话吓了一跳,不是单周才上的吗?以珑说调课了,莫辞没告诉你么,我刚才路过设计楼碰见莫辞,他问我你怎么没来呢。
  我匆匆去了设计楼,心想莫辞这家伙怎么不发个短信告诉我。我气喘不定地跑到非编室,只见教室的门关闭着,敲门亦没人开,发短消息问莫辞,莫辞说下午并没有非编课啊。我心灰意懒地离开设计楼,想着以珑刚才那一瞬的表情变化,突然感到了莫可名状的后怕。
  我正要打道回宿舍,突然想起包里的1394线,便折向了图书馆。踏过一片青草坪,我看到远处一男生和一女孩在吃冰点,走近一看,方才确定是穆苏和以珑。他们在那儿谈笑风生,我从以珑的脸上看到了暧昧的气息。我低着头把1394线拿给穆苏,穆苏问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我说可能有些中暑,我先走了。穆苏问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以珑说我有药,就在架子上,你自己拿去吃哦。我“恩”了一下,就离开了。
  回到寝室,我憋闷地挂在网上。那天我遇到了欧欧,欧欧问你和莫辞过得如何了,我说就那样啊,你不要乱想。欧欧还是说:莫辞对你的好已不是三天两天这我能看得出来,那种人在世上早绝种了,你要好好考虑啊。我说皇上都不急你急啥?欧欧:详细说说,你们最近是怎么过的?我如实说:早上各自上课,完课在餐馆集合,然后解散,下午各自上课,完课到餐馆再集合,再解散,然后各自上晚自习,等待熄灯,如斯尔尔。欧欧无语了须臾,留了句:怎么跟军训似的。然后便下了。
  那天晚上,我没和莫辞去吃饭。直到九点多,胃开始疼起来,我打电话跟莫辞说,我饿了。莫辞说我也没吃,一起出来吃吧。那天到最后,我还是没吃多少就停了下来,看着碟子里的菜一点一点减少,似乎空气里的氧也在一点一点变少。
  莫辞吃饭的时候,说的话比吃的饭还要多,我没有听进去,只是凭着直觉在他话语的停顿处点点头。莫辞突然说你点什么头啊,今天怎么魂不守舍的?我说没有。莫辞说,是因为穆苏吗?他真的那么好吗?我的泪顷刻间夺眶而出,我说不知道,我没有想过,不是因为他,不是。我使劲地摇晃着脑袋,试图把所有的不快都摇掉。莫辞按住我,事情该怎样就怎样,自然就好,不要害怕,属于你的抢也抢不走,你知道不,你那样我会难过的。
  我缄口了片刻,冷静下心来说:莫辞,你告诉我,我对穆苏的好是不是不够,那些努力他都看不到么?是他看不到还是我不够努力?
  我很怀疑那会是我说的话,我抽泣着告诉莫辞,我曾经一再暗示自己,爱情和我无关,可是我发觉自己摆脱不了它。
  莫辞摇了摇头,够了够了,你别再那么努力了,你已经瘦了很多,不可以再瘦了。我知道你所想的,不要太过虑,我会陪你的。以前的伤还疼,不爱总是这样,怀着希望面对未知的伤痛。爱情这东西除了两相情愿,还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否则就像虚幻的昙花一样。
  莫辞说的没错,这些话我曾经也用来安慰过别人,但人总是这样,一到关键时刻,连最简单的道理也随着理智的丧失而丧失了。
  一两百平米的餐馆里,空荡荡的只有我和莫辞两个人坐在角落里。我拼命地抽出餐巾盒里的纸,泪还是浪浪而落。莫辞说你别哭了,你再哭下去,栀子花都要开满地了,他指了指地面,唱道:栀子花开呀开。我看到满地白色的餐巾纸团,想起了最近那首流行得快要烂掉的儿歌,突然间笑得像个孩子。莫辞抚摩着我的长发,逗我说,一会哭一会笑,两个眼睛开大炮。
  回到寝室,只见以珑一改平日的听音乐和高声歌唱,竟很安静地坐在位置上看报纸。我走近一看,她竟塞着耳机,目光一目能跨越几十行,那报纸竟是我素来不看的校报。我纳闷道,你平时不看书报今天怎么看起来了?她抬头看了我一下,对我微笑,然后便起身收衣服去了。仿佛是她的MP3声音开得太大没听见我在说话。我一眼便看见报纸的文学版块上一篇篇幅醒目标题显眼的文章,作者便是单以珑。我惊讶这将是个才华横溢的主持人,叹道:你很不错嘛!以珑回过头说:什么啊?被她这么一问我突然不想说话了。打开电脑挂起MSN ,听音乐,玩弄Premiere直到夜深人静。
  很久以后的一天,我在图书馆遇见了穆苏。穆苏坐到我的身边,对我微笑。我也微笑。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他的笑变得无比陌生,仿佛已然与自己隔离了几个世俗。而我当初对他的那种迷恋,一瞬间也化成最普通的朋友的感情。穆苏却从背包里掏出几张纸,对我说,我写了个剧本,你先看看有没有兴趣和我演对手戏,待我回去把剧本打印出来再给你看。我的心跳慢了一拍,还是接过他手中的剧本,脸颊上一阵热火燎烧。一段爱,维系着画面,就有了这段故事。我豁然觉得故事的主人公多像我和穆苏啊,曾经做过的那个梦又浮上脑海:莫辞持机,我和穆苏演情侣,正当剧中的男主角要吻女主角的时候,我从梦中笑醒了。莫非那个梦早已预言着什么了?
  我答应穆苏演他的女主角,心却忐忑起来。若是在以往,穆苏要么会开些玩笑,要么会立刻把注意力投入书中。而这天,穆苏似乎也有些尴尬起来,他的目光停留在书上,手中的笔杆旋转得摇摇欲坠,随即啪嗒一声掉在桌面上。穆苏重新将它转在手里,顺便问我,你最近在做什么呢?
  我最近老看一些掉牙的东西,突然也觉得很有意思。
  掉牙的东西。穆苏重复着我的话笑笑,我不知道他的笑里藏着什么蕴意,他没有要问我看的是什么书的意思,我也没想对他解释什么,就说,其实人就是这么活着的,活得越久牙掉得越多,直到一天,牙全掉光了,那个人也便不见了。
  穆苏笑笑说那好,多看点书还是好的。他看了看手机,然后说他要开会了,就离开了图书馆。
  那些日子,学习录象制作的干劲似乎又回来了。为了重新找到拿稳机子的感觉,我的包里随时都放着DV机,并且对日常生活观察得细致入微,我把那些特别搞笑以及色彩对比鲜明的画面通通录进磁带里。回到寝室,我甚至顾不上自己的睡眠时间,一心都赴在那些五花八门的画面编辑软件上。
  那周末,穆苏、我和莫辞在以珑家住了一宿,第二天拍的第一个场景便是川大,以珑家就在川大的斜对面,因此我们选择在那过夜。那夜好不容易睡着之后,我被一个响声惊醒,原来以珑被我挤得掉下去了,只见她从地上爬起来继续睡。以珑的睡眠很好,我却辗转反侧难以再进入状态。我幻想着明天开机时的情形,紧张而又神往,情不自禁地会想笑。



作品集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