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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怪脾气

  1968年的时候,我爸26岁。同村26岁的人,娃都能打酱油了,可爸连个对象都没谈上,爷和奶真是愁啊!没办法,家里成分不好,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一个地主崽子?

妈妈的怪脾气

  有一天,李二仙上门来了。李二仙他爹早年间在爷家干长工,后来生病,是爷出钱给他治的。因为这,李二仙一直愿意帮我们家忙。李二仙说:“我有个远房侄女,心眼好又能干,贫农出身,就是长得差点,老东家要是不挑,我就给介绍介绍。”奶忙说:“咱还能挑啥,让他俩见见。”爸在旁边听着这话急得脸都红了,一口八个不见。在奶的一再逼问下,他吞吞吐吐地坦白,自己正跟一个姑娘好呢。奶赶紧问是谁家的,爸说是隔壁村东头老马家的。李二仙一听,把我爸支出去了,咬着爷的耳朵小声说:“老马家成分是小地主,两家地主往一块儿凑,要干啥?”爷一听,意识到事态严重,这样的两个家庭,别说攀亲家了,连走道碰面多说两句话都能招来麻烦。看今天这情形,儿子应该是跟那姑娘好上一阵子了,这小子是个犟种,来硬的没用。爷向李二仙问主意,李二仙眨着眼睛想了想,说:“老马是个暴脾气,我去和他说道说道……”

  隔天,李二仙找到了老马,把这事添油加醋地一说,老马果然着急了。他赶紧找来闺女,让她断了念想。马家姑娘和老马顶了几句,老马上火了,拿了把菜刀进来,拍在桌子上,说:“你要是不答应,现在就砍了爹算了!”接着,他不由分说地把马家姑娘关进了小黑屋,让她这几个月都别想出家门。

  后来,我爸在苞米地里等了好几次,始终不见马家姑娘,又不好向人打听,很着急。这天,奶跟我爸说:“那个马家姑娘已经嫁到外村去了。”我爸不信,一连去老地方等了三个月,终于死了心。五个月后,他和李家姑娘成了亲。

  我妈就是李家姑娘,她长得的确不俊,脸黑,牙黄,个儿矮。我上学记事后,发现妈妈的脾气变得很古怪,跟着天气走。天气晴朗她就笑容灿烂,又是秧歌又是戏;要是下雨,她就成了烦躁的狮子,看什么都不顺眼,不停地骂我爸。我爸被骂也不还嘴,抄着手往墙角一蹲,闷头抽旱烟。

  我是早产儿,从小体弱,有抽羊角风的毛病。1976年除夕夜,我毛病又犯了,第二天清早醒来,发现自己靠在妈身上,她手臂上有我咬出来的一排牙印。这时,张瘸子登门来拜年,他是个老光棍。妈睁开红肿的双眼,一脸疲惫但满脸笑意地说:“张大哥,过年好。”

  张瘸子乐得合不拢嘴:“今天一是来拜年,二是来通知大兄弟,我要娶媳妇了。”我们着实吃了一惊。在我们村,带孩子的寡妇都看不上张瘸子,什么样的女人愿意跟他过日子啊?

  娶亲那天,我爸我妈没去,我偷偷跑去看。万万没想到,看到的是一个细高个儿、瓜子脸、大眼睛,比张瘸子年轻十多岁的女人。张瘸子那天喝了很多酒,他拉着女人的手挨个儿给来客介绍说:“以后你们就叫她秀芝嫂子。”

  我第一次跟秀芝说话,是几个月后的一个下午。那天,她坐在树下画画,冲我摆手,给我一盒整根的蜡笔,让我一起画。我从没见过整根的蜡笔,兴奋得就像得到了天上的星星。从那天起,我叫她“秀姨”,只要有时间,我就去找她画画。秀姨没孩子,家里收拾得干净利落,她给我一本很漂亮的小册子,让我照着画,还给我做饭,我不好意思吃别人家的东西,但实在抵挡不了那美味的诱惑。看着秀姨白净的脸,听着她温柔的声音,吃着好吃的,画着画,我感到特别幸福。

  有一回,我把画拿回家显摆,爸没吱声,妈阴着脸。第二天,妈的脸还没转晴,偏偏我也没有眼力见儿,扒拉了一口饭又去了秀姨家。刚脱了鞋上炕,妈就追了进来,把我拎下炕,吼了声:“穿鞋,回家!”妈没等我一起走,自己气鼓鼓地先回了家。等我回到家,看到那几张画正躺在地上,妈用力地在画上跺来跺去,好像要把它们踩进土里去。我吓得大气不敢出,像耗子一样溜着墙根,妈的高音在我耳边炸开:“你再去张瘸子家画画,就别回来了!”接着,蜡笔飞到我的脸上,又掉在地上断成了几截。我当时只觉得头皮发麻,双腿发软,羊角风再一次发作,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已是傍晚,李二仙坐在炕沿,说:“这孩子总这么犯病,得认个干妈,压一压。我看张瘸子媳妇不错,家里没儿子,身体也好。”妈低头想了会儿,说:“再看看吧。”我翻了个身,妈见我醒了,赶紧拿起身旁的煮鸡蛋往我嘴里塞:“儿子,多吃点,好好补补。”

  第二天早晨,妈没在家。爸说她一大早就去市里卖鸡蛋了。很晚,妈才回来,进屋“咕咚咕咚”先喝了一茶缸水,然后喘着粗气从筐里拿出一盒蜡笔,一本图画书,一个图画本,整齐地摆在我面前说:“妈把画画的东西买回来了,以后你就在家画。”她眼神里透着期盼,我赶紧点点头,妈笑了。

  那天的事让我觉察到,妈要么讨厌张瘸子,要么就是不喜欢秀姨。我不再去秀姨家,路上见到也尽量少说话。日子平静地过了两年。可能是长大了些,身体壮了,犯病次数也少了。没想到小学毕业时我又一次发病,这次病势很凶,我整整昏迷了两天。后来弟弟告诉我,秀姨知道我昏迷了,来我家看了看我,说她有办法,晚上,她拿来一种药给我吃下,我这才醒过来。

  又过了兩天,我全好了,妈做了猪肉炖酸菜,特意盛了一碗让我给秀姨送去,感谢她那晚及时送药的情义。

  在秀姨家,我看到她坐在炕上,右腿缠着纱布,说是去城里帮我买药,路上黑灯瞎火摔的。我心里五味杂陈,想说些什么,可仿佛有东西堵着嗓子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秀姨看我的样子,赶紧说:“没事,养几天就好了。”秀姨告诉我,我的病是癫痫,以后身边得常备着药。

  有了药之后,我的身体越发好了,顺顺当当地念完了初中,考上了师范学校,后来回我们市里的职业中专,当了美术老师。

  那年冬天,就在放寒假前一天,妈托人捎来消息,说秀姨不行了,让我赶紧回去。我星夜兼程赶回了村,还是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秀姨没孩子,出殡时,妈坚持让我给她摔盆。下葬之后,等所有人离开了,妈让我跪下,对着那矮矮的坟头喊声“妈”。李二仙说过让我认秀姨当干妈,我郑重其事地磕了个头,喊了声:“干妈!”妈抹了抹泪,拍拍我的肩膀说:“不是叫干妈,她是你亲妈……”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原来,秀姨就是马家姑娘!秀姨被爹关在家里禁足时,已经怀了孕,秀姨发现后慌了手脚,不让任何人进屋子,只留了个送饭的窗口。我爸跟李家姑娘成亲那天,秀姨忽然腹痛难忍,她趁夜深人静,跑到我们村口,想去找我爸。走到村口大榆树底下,秀姨支撑不住了,天忽然下起大雨,她有了临产征兆。我爸这时正撑着伞送奶回家,看到树下躺着一个女人在呻吟,走近一看,竟是自己的初恋,嘴里说:“救救孩子……”

  在瓢泼大雨中,我没有足月就出生了。爸将我抱回了那个他刚刚成立的新家,谎称是路边捡到的弃婴。等张瘸子娶回秀姨,爸这才知道,秀姨太记挂我,为了能经常见到我,这才答应下嫁给张瘸子。爸老实,把真相告诉了李家姑娘,这对李家姑娘来说犹如晴天霹雳。自从知道真相以后,每逢下雨天,她就使劲儿骂我爸作孽,但她还是以自己博大的母爱,包容、抚育了我这个小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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