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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劫(2)(5)



    夜尽了,天亮了,地下室铁床上的五个人都爬起来了,惺松睡眼对望着,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幸运感:又活过了一天。战乱时期也还没有丢掉那彬彬有礼的问候:“早上好,梁小姐、韩先生!”

    “早上好,亨特太太、亨特先生!”

    “早上好,奥立佛!”

    好像刚刚从五湖四海汇拢来似的。

    上楼去洗漱。从地下室又回到人间,梁冰玉觉得比地下冷得多了。扶着栏杆上楼的时候,脚下绊着了一个什么东西,叽哇一声,惊得她险些摔倒。一看,是猫,亨特家的那只白猫。奇怪的是竟有那么多猫,黄的、黧花的,大大小小五六只,都挤在楼梯上酣睡,一声惊叫,都醒了,乱哄哄叫起来,可怜巴巴地仰脸望着人。

    “哪儿来的这么多猫?”她说。

    “噢,噢,都是邻居家的!”亨特太太辨认着,“找不到主人,都跑到我这儿避难来了,上帝啊,这些可怜的生灵!”

    梁冰玉顿时感到自己和那些猪也差不了多少,无处认家园,只有企求他人的庇护,猫儿也有这么强的求生的欲望!

    “都来吧,这些小可怜!”亨特太太抱起那只白猫,招呼着猫的伙伴们,“跟我来,我不能看着你们饿死!”

    猫儿们都追着她往厨房跑去,亨特太太那慈爱的声调和她身上那种家庭主妇特有的气息,刺激了猫儿们的辘辘饥肠。

    一家人洗漱完毕,都到客厅里来吃早饭。亨特太太抱歉地请大家原谅,除了牛奶面包之外,她什么也拿不出来了,鸡蛋、牛肉都买不到。谁也没有埋怨她,为了维持五口人的吃喝,她已经尽力了。亨特太太表示,圣诞节一定要让大家吃好,她去想办法买火鸡,起码要买两只,圣诞吃一只,第二天“盒日”吃一只。这已经是马上就到了的日子,没几天了。沙蒙。亨特说仗打得这样儿还过什么圣诞,太太却说:“咦,圣诞怎么能不过?希特勒那个魔鬼恐怕也得过节吧!”

    匆匆吃了早饭,奥立佛就要出门,他的“亨特珠宝店”虽然已经不再营业,贵重的货物都已搬进地下库房,但他仍然每天要到店里去,留守的店员也需要他去管,临时有什么紧急的事儿得他亲自处理。

    梁冰玉正在喂猫,奥立佛从她身边走过,站住说:“梁小姐,你不想到街上看看节日前夕的景象吗?”

    梁冰玉凄然一笑:“我不敢上废墟上的节日只能让人感到末日的来临吧?”

    “胆小鬼!末日不属于我们,人们都在准备过节呢,威斯敏斯特教堂在扎圣坛,剧院里还在演戏,地铁车站里也有唱诗班!”奥立佛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却不再勉强她,自己往外走去,到了客厅门口,又回过头来说:“我们在家里过圣诞吧!妈妈,需要我买点儿什么回来?”

    “什么也不用你买,这都是我的事儿,”亨特太太收拾着餐具说,“晚上要早点儿回来!”

    “那好,晚上见!梁小姐,你想吃点儿什么吗?我要不要买点儿果子?”

    “果子?这个季节还有什么果子?”梁冰玉不经意地说,“要是在北平,现在街上该卖糖炒栗子了。”

    “栗子?我们这儿也有啊,但不是糖炒的,恐怕味道不如你们的好吃,”奥立佛调皮地笑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好歹买点儿来尝尝吧,聊胜于无。晚上我们一边吃栗子,一边讲故事!对了,我还得给你带花儿来!”

    “买不到花儿了吧?”

    “找找看,能买到!冬天玫瑰也开花,鲜红鲜红的,像玛瑙!”

    韩子奇又在仔细地阅读报纸,听他们这不着边际的闲扯,头也不抬地说:“你们的闲心太大了,不知道战争是无情的吗?”

    “正因为知道,所以才更应该珍惜生活!”奥立佛轻轻哼着《牧羊人夜间看守羊群》,出门去了,充满活力的双腿欢快地迈着大步,踏得地板咚咚响。

    亨特太太出去采购,回来兴奋得了不得,因为她今天不知跑了多少路、费了多少周折,买到了两只火鸡和一篮子鸡蛋、牛肉、土豆、黄瓜,另外还有一瓶香槟酒、一瓶陈年“老窖”,“总算可以马马虎虎过圣诞了!”她说,那神情俨然是立了特等战功的英雄。

    沙蒙。亨特对那瓶“老窖”垂涎欲滴,拿在手里,凑到鼻子跟前嗅着那酒香,对韩子奇说:“难得,难得,中国酒啊!韩先生,让我们一醉方休!”

    “您怎么忘了?我是不喝酒的。”韩子奇歉意地笑笑。

    “哦,对不起,那我只好独自享用了!”沙蒙。亨特收起了酒,回过头去朝妻子喊,“喂,亲爱的老太婆,把你的好东西奉献出来吧,今天吃一顿丰盛的晚餐!”

    “今天?离圣诞还有三天呢……”

    “还等什么圣诞?提前过节也是一样的!”

    “唉,真拿你没办法!”亨特太太妥协了,“好吧,我留出一部分过节,今天呢,也让大家吃个痛快!”她认真地盘算起来,“火鸡嘛,就做脆皮炸鸡好了;牛肉,最好是做牛扒……”

    “我给您做中国风味儿的牛肉怎么样?”从未下过厨房的梁冰王也来了兴致。

    “梁小姐也会做菜吗?”亨特太太有些不大相信,“我看你只知道读书!”

    “我也从来没吃过她做的菜,”韩子奇说,“在家里的时候,她是不干这些事儿的!”

    梁冰玉笑笑:“让我试试吧,在这儿想找个比我强的中国厨师,也没有啊!”竟很自信。于是兴致勃勃地跟着亨特太太进了厨房。

    亨特太太的厨房里有一张很大的木案子,旁边挂着刀、铲子、勺子,还摆着一截短粗的圆木墩,切向用的,倒很有中国餐馆里的大师傅的手艺案子那种味道。梁冰玉把牛肉放在案子上,操刀选肉。“喂牛肉在清真馆子里是一道宴席大菜,首先用料就很讲究,只选牛窝骨筋、弓扣眼、健子头的地方,您看,这就够了。”选好的肉洗净了,切成了一寸见方的方块,“佐料,佐料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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