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劫(1)(2)
时间:2022-04-09 作者:霍达 点击:次
韩子奇默然。对于政治,他懂得太少了,还远远不如并非政治家而仅仅是个商人的沙蒙。亨特;但对于美玉珍宝,他的着迷程度丝毫不亚于沙蒙。亨特,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沙蒙。亨特把地球比作一堆珠宝,把如今遍及世界的侵略和掠夺形象化了,而他关于人生短暂的喟叹,又使得一切争权夺利都变得毫无意义。“是啊!”韩子奇深有感触,“曹孟德说,‘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百年之后,我韩子奇也只是一堆枯骨而已,和一切都无缘了!但是,不到那一天,人总是执迷不悟,我真不敢想象,当我要离开人生的时候。将怎样和我的玉告别!” “总是要告别的,朋友,”沙蒙。亨特在说到这个令人不快的题目时,表情仍然是轻松的,“我的曾祖父就是个嗜玉如命的人,他临死的时候,好几次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是那些玉牵着他的心,给了他回光近照的力量,但并没有留住他的生命,他终于走了,临终时握在手里的一块玉璧落在地上,摔碎了!他却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他管不了啦!从此,他的继承人——我的祖父就戒除了收藏的嗜好,把兴趣放在商品的出售上。他告诫后代:如果商品不能在你手里创造出更大的价值,那它就等于没有价值!我的父亲和我本人,都继承了这一点,也许正因为如此,‘亨特珠宝店’才得以存在和发展,我才得以在全世界旅游,让自己生活得舒适而愉快,享受自己所创造的一切!而您,我的朋友,似乎走的是我已故的曾祖父的老路,何苦呢?如果我是您,就会把那五大箱东西卖掉它!” “卖掉?”韩子奇吃了一惊。 “对,卖掉,大英博物院和苏士比拍卖行不是早就在注意您的东西嘛,他们会出很高的价钱的!大战在即,现在不卖,更待何时啊?一旦玉石俱焚,后悔就晚了!” 韩子奇茫然。沙蒙。亨特的这番话,他觉得似曾相识,跟劝他离开北平时说的一样。“不,”他说,“亨特先生,难道我费尽千辛万苦把东西运出来,是为了卖吗?您帮助我来到英国,也是为了让我卖掉这些收藏吗?” 十多年密切交往、三年来朝夕相处的朋友之间,笼罩了一片阴影。亨特太太不安了,埋怨她的丈夫:“沙蒙,原来你是这个意思?我们中国人最讲信义,帮人帮到底,送佛到西天!” “哦,”沙蒙。亨特收敛了笑容,对韩子奇说:“老朋友,误会了!我只是向您建议,并没有强人所难。如果我觊觎您的收藏,当月何必把自己的藏品向您转让?又何必请您到英国来?如果我像贵国的蒲绶昌先生那样唯利是图、见利忘义,那么我们之间就根本不会有今天的友谊了!” “是的,是的,”韩子奇为刚才的唐突感到歉意,十几年间的往事从心头掠过,使他对沙蒙。亨特的怀疑冰释了,“‘人不知而不愠’,请您不要介意我的失言,您是我在危难中惟一可以信赖的朋友!” “只怕是我帮了您的倒忙呢!”沙蒙。亨特说,“我劝您离开北平的时候,根本没有料到英国也会遭到战乱,现在伦敦危急,如果遇到不测,我就对不起朋友了!所以才……” “果真如此,那就是命中注定了,怨不得天,尤不得人,患难之中,我们只好同舟共济、相孺以沫!”韩子奇无可奈何地叹息,“不过,那批东西,我是绝对舍不得卖的,那是我的心血,我的生命,我的一切!总有一天,我会带着它们回北平去,除非我死在这里……” “上帝啊!今天是怎么了?你们把所有的不吉利的话都说尽了!”亨特太太不高兴地唠叨着,“战争?战争在哪儿呢?离伦敦还远得很,德国飞机飞不到这儿来,我给咱们算过命了!” “又是看茶叶组成的图形?但愿你的占卜术灵验吧,保佑我们和我们的朋友!”沙蒙。亨特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韩先生,您的东西不是还好好儿地存在楼上您的卧室里吗?如果这座楼在,谁也不会去碰它。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听天由命吧!走,我们到店里去看看,仗一天打不到伦敦,我们就做一天生意,听奥立佛说,这几天的生意还不错,买订婚戒指的人大量增加,看来爱神在和死神赛跑,小伙子们和姑娘们要抢在战争前面享受他们应得的爱情!” 奥立佛。亨特并不在店里,此刻,他正陪着梁冰玉在海德公园散步。 被闹市环抱的海德公司,清凉而宁静。迷?鞅搪痰牟萜海褚黄薮蟮娜尢海阕鹤沤喟椎拿嘌颍贫渌频囊贫牛惺匙畔誓鄣牟菀叮谷送橇耸窃谑澜绱蠖际新锥兀路鹬蒙碛诎闹薜牟菰蚴强嗨抗媚锷畹南缂洹N髂辖巧希惶酢吧咚彬暄讶绱责亍⑻於臁⒀┭阌葡械叵匪柑跤未笨堪侗撸耙岸晌奕酥圩院帷薄R话俣昵埃搜├车那槿司褪窃谡馓酢吧咚崩锝崾俗约旱纳缃瘢僦莼ㄔ诎侗呔簿驳乜牛腔ǘ湎癯闳鹊陌榛鹧妗G锶盏暮5鹿叭缪趟泼危苣讶萌讼嘈耪秸亩衲д谙蛘饫锉平绻皇前侗呗芬紊先搅降刈帕髀溆⒌旱呐仿侥衙瘢屯腹鞔钥梢钥吹眉哪切┮恋摹⒕薮蟮钠颉U庑┢蚴锹锥氐目罩形朗浚鞘沟戮姆苫桓业头桑员;ぢ锥夭恢劣诔晌诙龌场? 天已经有些凉了,梁冰五头上的白羽帽饰在秋风中抖动,她的脸也显得更加苍白。脚踏在落叶上,枯黄的碎叶连同她淡青色的裙子上的皱褶都在沙沙作响。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到公园里来,就像她最近常常毫无目的地做许多事一样:把所有的书都摊在地上,然后再一本一本地收拾起来;或是把所有的衣服都试一遍,最后穿的还是开头的那一件,宿舍里乱得像遭了抢,一直到晚上回来再花费半夜的工夫去整理。没有任何目的,只是因为心里烦。牛津大学的校园里已经堆起了沙袋,学生们花费很多时间去演习钻防空洞,夜里,可以清晰地听见高射炮部队奔赴防线的隆隆声。课堂上,讲授英国文学史的教授在头头是道地分析乔叟的长诗《善良女子的故事》,学生却在下面议论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阴谋。课已经很难上了,这使梁冰玉想起她的燕大,想起当初同学们的感叹:“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 早晨,奥立佛。亨特打电话给她,她就出来了,像一个无依的幽灵,飘进了海德公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