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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情(1)(6)



    “没有钱,那还不是什么事儿都办不成?”韩太太自然只是认为他心疼钱,倒又对他劝解,“钱是你的,花在你儿子身上,也是该当的!为儿女嘛,有什么法于?”

    “为儿女?”韩子奇冷冷地看着她,“你的心全在儿子身上了,哪儿还想着女儿?新月现在正是什么时候?你不是不知道,刚上了不到一年学,就让病给拉下来了,下一步是好是歹还不知道,你倒跟没事儿似的,把娶儿媳妇看得比人命还当紧!”

    “什么?你说这话屈心不屈心,为主的知道!”韩太太一脸的委屈,“我把淑彦娶过来,也是为了新月啊!”

    “为了新月?”韩子奇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是给她娶的?”

    “咳呀,男人的心就是粗!你没想到,新月休了学,在家待着,多问得慌?淑彦是她多年的学伴儿,往后俩人常在一块儿,说说话儿,宽宽心,早晚的有个照应,可比咱们强得多!……”

    “这倒也有道理……”韩子奇的口气不觉也缓和了。

    “这不,我今儿一说把淑彦留下,姐儿俩都高兴……”

    “唔!”韩子奇沉吟着说,“不过,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人家是个没出嫁的姑娘,也不能长住在我们这儿……”

    “说得是啊,天星也是这么说!”

    “天星?他是什么意思?”

    “他呀,”韩太太现在不慌不忙了,“刚才,吃过晚饭那会儿工夫,我到东屋里问天星:”你瞅,有淑彦陪着你妹妹,多好?‘他说:“好是好,就怕外头说闲话,对不起人家。’我就又说了:”反正你们俩也认识不是一天了,又都瞅着顺眼,咱就不耗着了,早点儿把她娶过来倒踏实!‘……“

    “天星说什么?”韩子奇现在倒着急了。

    “他呀,不会说个话,红着脸,磨磨叽叽,半天才说:”您跟我爸商量商量,要是你们都觉得合适,就看着办吧!‘……“

    “这不成,”韩子奇说,“得听他本人的意思……”

    “是啊,我也是要他这句话,他脸皮儿薄,可我也瞅出他的意思了,再三追问,他就跟妈说了实话儿了:”她对我妹妹挺好的,我……愿意娶她!‘你听,这不就齐了吗?“

    “天星真是个好孩子!”韩子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既然都说好了,那就不要拖!先让他们登了记……”

    “那是当然的,”韩太太认真地说,“还得照老规矩正经地‘放订’,赶明儿我就去跟她妈合计合计,虽说是自个儿搞上的对象,也得找个‘古瓦西’,明媒正娶!”

    韩子奇清瘦而疲惫的脸上,微微露出了一些笑意,他感谢妻子的这个一举两得的设想,娶了陈淑彦,既了却了天星的终身大事,也使得新月在寂寞难耐的休学养病期间有了知心的朋友陪伴,对她是会大有好处的,这正是《内科概论》里所说的极为重要的“精神疗法”!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一对老夫妻经过了长期的感情隔膜,经过了前面的一场大难,心灵中似乎又找到了某种一致的东西。为了儿女,两位年近花甲的老人又开始奔忙了,买“订”礼,买衣物,买家具,买婚礼必备的一切。古老的“博雅”宅,已经冷清了一二十年,没有办过一次喜事儿,现在忽然喜气盈门了。这件大喜事儿一定要办好,办得热闹、红火,把晦气都冲走,愿真主赐给韩家的儿女以健康和幸福!也许这是一个吉庆的、美好的开端,往日太多的不幸,都从此结束了!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青剑兮一个仇人自屠。

    伙颐连翩兮多少一夫。

    一夫爱青剑兮呜呼不孤。

    头换头兮两个仇人自屠。

    一夫则无兮爱乎呜呼!

    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燕园备斋的那间小书斋里,楚雁潮还没有译完这首难懂的歌。难懂并不是不懂,不懂便无动于衷,难懂则诱惑着你去思索,去理解,欲罢不能。他似乎理解了,那青剑的冷光,那头颅的热血,攫住了他的心;那手执青剑、飘忽不定的黑色人——他想象中的“父亲”,“我的魂灵上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那古怪的话语搅扰着他的心;那苍凉悲壮的歌,正是从心中发出的,却又说不出,唱不出,写不出!

    “写不出的时候不硬写”,他记起了鲁迅的话。这篇稿子,他已经放下很久了,两个多月来,他很难再在业余时间集中精力投入译著,很难“硬写”了。可是,外文出版社的编辑却像索命似的催稿,说不必等他把鲁迅的小说全部译完,只要赶快把八篇《故事新编》完成,就可以先出一个单行本了,大三十二开,布面精装,请名画家配上精美的插图。这是外文出版社今年的重点书目,发行全世界!对一个立志于笔墨耕耘的人来说,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富有诱惑力和煽动性吗?楚雁潮做了多少年的梦,就要开始变成现实,这是他第一次接受出版社的约槁,是他的第一本书,在漫长的译著生涯中,这将是他的第一个里程碑,他将从这里走向未来。他所倾心的事业,正以辉煌灿烂的光环,吸引着他拼尽全力向前扑去,他还会有丝毫的犹豫、片刻的停顿和一向为他所鄙视的畏葸不前吗?还会对热心地为他作嫁衣的编辑进行推托和设置任何障碍吗?但是,等米下锅的编辑又哪里知道,正在艰难地“铸剑”的楚雁潮是怎样的心境!

    他还在铸着另一把剑。和干将、莫邪一样,铸剑的人,是爱剑如命的,精心地锻造,精心地淬火,精心地拂拭,炽烈的眼睛注视着手中的剑,盼望它炉火纯青,成为天下第一剑,所向无敌。干将、莫邪铸剑,三年而成,可是他呢?还不到一年,却……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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