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话凄凉(上)(3)
时间:2022-03-21 作者:流潋紫 点击:次
“皇贵妃所言,是皇上对死去之人恩深义重,对活着的人却不加怜惜么?那么冷落如我,皇贵妃也这般着意么?”如懿抬了抬眼皮,懒懒道,“我所失去的,你都一一得到。我所未曾拥有的,你也全然不失。皇贵妃乃是幸运之人,若还是要对我锱铢必较,实在无谓。” “不是无谓,是凡事应该周全。这也是当日在姐姐身边,妹妹学得的一点皮毛。” 如懿舒一口气,抬起头静静凝视着嬿婉。她端坐着,嘴边衔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自己。真是看不出,眼前高贵得毫无破绽的女子,竟会是当年小小的宫女,含悲忍辱,一意飞上枝头。 嬿婉大概是不习惯如懿这种看人的目光,便道:“姐姐怎么这么看我?” 如懿和缓微笑,目色澄澈,“看你的神气,想来过得很好。据说你又生了新的孩子,可见宠眷不衰。这个皇贵妃,想是做得顺遂。” 不过两个月前,嬿婉又生下了皇帝的第十七位皇子,取名永璘。那是皇第五十六岁上又得的儿子,疼爱得不知怎么才好。而彼时,嬿婉也逾四十,可见皇帝的宠爱不衰。作为生母,嬿婉自然备受荣宠。 什么都不缺了。宠爱、位份、儿女、荣华和众人艳羡而恭顺的目光。唯一所缺的,只是一个皇后的名位。却偏偏,还落在眼前这个生气全无的女子身上。她如何能不怨,不急? 然而面上,嬿婉却气定神闲,“瞧姐姐说的,能有什么好不好的?皇上历来新宠不断,旧爱不忘。妹妹我也惯了。对着一个多情的人,最好的办法是什么?我也曾想过斗尽一个又一个女人,消除一个又一个新宠。可以后来我发觉,我耗尽了力气,费尽了心血,斗倒一个女人,只是让另一个女人更快地成为她的新宠。我才明白,对于一个多情的人,要诀便在一个‘多’字。宫里的女人越多,他才会越顾不过来。人人争宠,便没有了专宠。没有了专宠,我的日子便安稳了。所以,我由着宫里的嫔妃们多起来,由着她们争奇斗艳。百花齐放,奼紫嫣红,便没有一支独秀了。若是为了这些女人跟皇上怄气,那可真真是犯不上了。姐姐说,是不是?” 夏光蓬盛,正当凌霄花季,庭院台阶下的角落不知何时长出了如斯多嫣红浅橘的花朵,婉转攀缘,生出大片大片凝红深翠,如深沉花海,点缀着楼台的寂寞。热烘烘的风熏然而过,长长的花之轻轻摇曳,那细微的声音,像是春日檐下缠绵的雨。如懿看向窗外,花影密密幢幢,明媚相欢,唯有自己的一颗心,虚了。到底是无情之人,看得通透。 于是如懿便道:“妹妹想明白这些,那就不止是皇贵妃的境地了。” 嬿婉笑语凌厉,“如今我也算看透了。孝贤皇后对着皇上事事谦和忍让,从不顶撞,结果皇上却觉得她过于端方而失情趣,偏就喜欢姐姐你直率敢言。可是等你成了皇后,直率敢言的好处便成了皇上的不知恭敬,事事冒犯。所以皇上便喜欢我的温柔妩媚、恭顺婉约。连您的闺阁气度、知书通文都比不上我得皇上点拨后才一知半解的温顺机慧。果然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了。当然了,我也明白,再怎么得皇上宠爱,都是比不过容嫔的。我心服口服。可容嫔再怎么得宠,也无一儿半女。女人呢,年岁渐长,孩子越多,到底也是依傍。”她一顿,越发亲切温婉,“对了,姐姐的永璂,可一直由着愉妃照顾着呢。可惜了愉妃,没了五阿哥,日子就难过了,人也伤心得病歪歪的,不知能否照顾好永璂呢。” 如懿的眼皮轻轻一跳,示意众人下去,方才道:“你终于忍不住,要说你的得意事了,那么?我虽然只见过永琪的侍妾胡氏一次,可那一次她就能咬死了我不放,指我害了永琪。”她鼻尖酸楚,无限叹惋,“真是可惜,宫中的规矩皇子的福晋侧福晋须得进见后妃,而侍妾格格之类地位低微,都无须相见。否则我与愉妃,怎容得此挑拨母子情谊的狐媚女子在侧,日夜蛊惑永琪?” 嬿婉咯咯地笑起来,笑得欢悦而清脆,“永琪这么待姊姊,姐姐还记得挂着那个不肖子呢。说来姐姐也真可怜,抚养过的永璜和永琪,一个利用你,一个疏远你。儿女情分淡薄至此,也真是少见。”她十分得意,“姐姐,我和你不一样。我一直以来就十分纯粹,只是想要得到最好的生活。我知道我出身寒微,能有这样的机会来之不易,我不奢求情爱,不渴望家族荣宠,我十分简单地只想做皇上的宠妃,过越来越好的日子。而你呢,有了荣宠想要尊位,有了情爱还奢求尊严和底线。你要知道,身为皇上的女人,身子发肤荣辱生死都是皇上的,你求得越多,想要守护得越多,便越是告诉旁人,你的软肋有多少。我又何尝不知道,永琪也是你的软肋。左右你的儿子是失去皇上欢心,做不成太子了。若永琪在,万一他顾念情分,来日登基带你出去为母后皇太后,那我这个太妃可如何自处?” “所以,格格胡氏,到底是你的人?” 嬿婉笑意款款,眉目濯濯,“姐姐很想知道胡芸角的来历么?可惜了,那个女孩子的来历已经被我抹得一干二净。她是良家子出身,清白无可挑剔。若不是做得这般干净,凭愉妃的心思,早就疑心了。可是对于姐姐,芸角也算是故人之后了。她本姓田啊。” “她姓田。”如懿极力思索,“是田嬷嬷,是不是?可她只有一个儿子啊。” “姐姐真聪明,芸角是田嬷嬷与前夫的女儿,一直在乡间长大。田嬷嬷惨死,与姐姐有脱不了的干系,我便给芸角指了条捷径。断送了永琪和姐姐的母子之情,断送了姐姐的指望。芸角也真是个懂事的孩子,说完了该说的就一头碰死了,死无对证。既全了孝心,也全了忠义。” 恨到极处,身体内的病痛被牵动。如懿剧烈地咳嗽起来,拿绢子掩住,也掩住那咳出的点滴红色的血沫。她喘息着,渐渐定下心神,“那么永琪的附骨疽也脱不了胡芸角的干系吧?” 嬿婉笑吟吟凑近,一张面孔凝脂般白滑,晃悠在眼前,嘴角衔着诡秘而治艳的笑意,“附骨疽多因风寒湿阻于筋骨,气血凝滞而成。体虚之人露卧风中,或是冷水洗浴后寒湿侵袭,或是房欲知道盖覆单薄,都容易造成此疾。永琪要强,有点病痛也不肯说。他能文能武,更擅骑射,风餐露宿骑马射猎,本就容易得这个病,何况有爱妾在侧,房事之后故意贪凉,病症便会加重。” 如懿怒极,转瞬颜色清淡沉静,一字字清如碎冰,“你做事很周全,越来越缜密。” 嬿婉托着粉杏的腮,轻裁漫拢的云鬓下,远山含黛的长眉,秋水为盈的漆眸,唇红齿白间缓缓吐出,“姐姐,你和愉妃一向精刮,对永琪的福晋和侧福晋都精挑细选,却不想毁在一个小小侍妾身上。永琪的福晋多是父母之命,未必诚心。我便让芸角到他身边,指点她永琪所爱,自然得宠。有她枕边风吹着,永琪又心存疑忌。姐姐啊姐姐,如今永琪已死,我看你再走不出这翊坤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