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2)(5)
时间:2022-03-21 作者:霍达 点击:次
这还是妈妈头一回劝她出去玩儿,新月当然高兴:“那我就上琉璃厂参观参观淑彦的商店,看看她怎么做买卖。一定很好玩儿!”就走了。离走还找补一句:“妈,我可能晚点儿回来,啊?” 韩太太心里正是这个意思。 日落黄昏,眼瞅着就是下班的时候了,容桂芳今儿要是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她想着,还得把姑妈也支出去,省得她到时候瞎插嘴,或者再跟别人学舌,都不好。事不宜迟,就到前院问姑妈:“咱过年的东西还缺什么?” 姑妈正算计着这事儿,就说:“缺好几样儿呢!黄花儿、木耳、‘饹炸’,都没买,黄花鱼哪儿都没有!” “我听说菜市口正排大队卖黄花鱼呢,可惜远了点儿!” “远不碍事的,我这就瞅瞅去!” 姑妈当真就奔菜市口排大队去了,管她买得着买不着黄花鱼,倒不是韩太太所关心的了。她关上大门,踏踏实实地坐在外客厅里,喝着盖碗茶,轻轻地哼着老年成听熟了的《穆桂英挂帅》:“五十三岁又出征!……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 一曲未终,就听见有人敲门了。 “谁呀?”韩太太连忙走上前去,问了一声,没等外边回答,就打开了门,门外站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 见了端庄清雅的韩太太,那姑娘竟腼腆地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您是……韩……韩大妈吧?” 韩太太一听这称呼,就觉着土,文雅一点儿该称“伯母”才是。没回答她,倒反问:“同志,您找谁呀?” “我找……韩天星,跟他一个厂子的。” “您贵姓啊?”又明知故问。 “姓容。”姑娘脸一红。 韩太太心说:我早知道你是容桂芳,等的就是你!说话之间,她略略打量了打量天星的这位意中人:个儿倒不像“切糕容”那么挫,脸盘儿、眉眼儿都平常,倒也还算看得过去,就是那做派差点儿事,一瞅就跟韩家不是一层水里的鱼,身上穿着工作服,里边套着棉衣裳,鼓鼓囊囊的,一个姑娘家,怎么那么不会打扮自个儿啊?还是没得穿的?…… 心里这么掂量着,韩太太面带微笑,说:“噢,容同志!请里边儿坐吧!” 容桂芳挺不自然地跨进了高门槛,韩太太随手又关上门,就带着她往里走。她并不打算就在倒座南房里接待她,踏着台阶进了垂华门,进了里院,一直领到上房客厅里,在招待最重要的客人的地方,请她落座,还没忘了给她也沏上一碗盖碗酽茶。容桂芳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一道门、两道门,前院、后院,又侧眼瞟了瞟院子里的廊子、东西厢房,就觉得韩天星他们家怎么跟她想象的不一样啊?跟个大庙似的,没有家庭的热乎气儿。再看到堂屋里这摆设,天星他妈那么客客气气,让座、递茶都有板有眼,心里就想:要是进了她家的门儿,这儿媳妇可够难当的!捧着茶碗不见天星出来,只好开门见山:“大妈,天星呢?” 韩太太笑笑说:“他没在家,出门儿了,头年儿还不定回得来回不来呢!” “啊?”容桂芳一愣,“他上哪儿去了?怎么也没请假?” 韩太太耳不惊,心不跳:“我正说替他去请个假呢,可巧容同志今儿来串门儿,既然你们是同事,就托您给领导带个话儿得了:天星哪,有点儿自个儿的事儿,到上海去了。他的那个表妹不正在上高中嘛,趁人家放寒假,去看望看望,兴许还接她到北京来过年呢!” “表妹?”一种不祥之感袭上容桂芳的心头,连声音都变了。 “咳,”韩太太却平静得如同跟街坊聊家常里短,“说是表妹,其实呢,也是起小订的娃娃亲。平常也没工夫见面儿,老是信上说话儿。这不,天星都二十五了,他表妹也高中毕了业了,老大不小的,就不能再耗着了,该办,就得抢早办!容同志,您说是不是?” 容桂芳傻眼了!一股电流刺激着她的神经,从脚心一直麻到头顶。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老实巴交的韩天星还会玩儿这一套,一边恋着个上海姑娘,一边又拿她来填补空虚!可是,红口白牙的,这是他妈亲口说的呀,还会有假吗?要不然,韩天星为什么没跟她说一声儿就走了呢?准是他心里有鬼!男人哪,心真是猜不透!如果现在不当着天星他妈的面儿,不是坐在韩家的堂屋当门儿,容桂芳肯定会号啕大哭!可是,这不是她哭的地方啊! 不管容桂芳心里怎么翻腾,韩太太明白刚才那一番八不着边儿的瞎话已经发挥了预定的效力。现在,她还不能就此罢休,得进一步加强、巩固这一效力,并且防止可能产生的后遗症。她像是根本没留意对方的情绪变化,继续娓娓而谈:“容同志!其实呢,甭管多好的亲事,也不能都十全十美。我就觉着,他表妹虽然又标致,文化又高,可是两口子不在一个地儿也不是过日子的来派!倒不如本乡本土的,北京又不是找不着对象!可是天星认头,说结了婚再想法儿把表妹调到北京来。他爸爸也说;当初订的亲,哪儿能一句话就退了?再者说,在北京要真想找个门当户对的亲家,也不那么容易,不能剜到篮子里就是菜!容同志,您说,我还能说什么?” 用这样的问题向容桂芳提问,真是再绝妙不过了。容桂芳这会儿连嘴唇都是白的,她能说什么?她只能在心里暗暗把自己和天星他妈说的每一个字相对照,尤其是那句格外刺耳的“门当户对”!听到这里,她已经完全清楚了自己在韩家眼中的地位,自尊心受到了致命的打击,并且由此使自己从麻木状态中清醒了:韩天星,过去的事儿就算我瞎了眼,从今天起,咱们各走各的路吧!你从来也没爱过我,你怎么能爱我? 自制、自强使她逼迫自己斩断了心中的乱麻,站起来说:“大妈,我该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