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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2)(3)



    天星没回答,表示默认。

    “多会儿搞上的?”韩太太小心地追问。

    “半年啦!”天星往上揪了揪被子,像拒绝审问似的。

    韩太太在这个时刻是决不会中途退场的。儿子的终身大事一直在牵着她的心,却万万没有想到她的一切操心都是多余的。早在半年前,天星就已经蔫不哪儿地找到了意中人,发展到今天,已经登了人家的门了,吃了人家的饭了,而且还冒着风雪,俩人在街上“遛”,当妈的竟然事先连一点儿风都没听着,还为他着急呢!一股做母亲的骄傲感滋润着她的心:儿子大了,长成个男子汉了,有主心骨了,有吸引力了。人家姑娘看上天星,说明儿子不窝囊,不“雏儿”,在外边像个人儿似的,这让当妈的高兴!但她又觉得有一丝凄然:儿大不由娘,这么大的事儿,她要是不主动问,儿子都不对她说,一瞒就是半年,把妈搁到什么地方了呢?好心问问,儿子还这么横,你对待人家姑娘敢这么横吗?“八”字还没一撇儿,就把妈不当回事儿了,那以后呢?“娶了媳妇忘了娘”,许多男人都是走的这条道儿,天星也会这样儿吗?你可不能啊,妈为你不容易,你眼里可以没有你爸爸,不能没有你妈!韩太大心里一会儿倒退十几年,一会儿又往前跑十几年,思前想后,她像是预先测知了天星将摆脱她的控制,她将被儿子冷落、抛弃,而这是决不能允许的!韩太太并不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女人,她曾经成功地把丈夫纳入她所规定的轨道,也必将更加出色地亲手缔造儿子的未来。儿子的婚姻大事,毫无疑问地应该掌握在她的手中,选什么样儿的人家,娶什么样儿的姑娘,你得跟妈商量商量!你准知道妈能容那个“小容子”吗?

    “容桂芳,不就是‘切糕容’家的二丫头吗?”她明知道,还要进一步准确无误地证实。

    “是,又怎么着?”天星见她纠缠起来没完没了,就干脆说,“她跟我一个车间、一个班组,印票子的,不卖切糕!她爸爸在国营饭馆里当工人,又不是资本家、小业主儿,‘切糕容’怎么了?”

    果然是她。韩太太的眼前立即浮现出容桂芳的爸爸当年的模样儿:小矮个儿,眯缝眼儿,眉毛老长,没胡子,见人面带笑。每天戴着小白帽儿,推着小车儿,走街串巷。他有家传的手艺,用江米面、芸豆、大枣儿蒸的盆儿糕,又粘,又香,又甜,又爽口,他吆唤得又好听:“哎——刚得的盆儿糕唻,想吃粘的甜的您可就快来买!……”在这一带很受欢迎。只是本小利薄,“切糕容”一直没发展起来,连个铺面也没有,见天儿推车上街叫卖,寒冬腊月也能听见他那清脆悠扬的吆唤声,其实苦得很。直到公私合营,才算有了个铁饭碗,如今是工人阶级。这正是容桂芳的骄傲,也是天星的骄傲,他怕他妈误认为容桂芳出身不好。其实想岔了,韩太太不是这个意思。娶儿媳妇又不是招兵、发展党员,她不管这些档案里才写的东西。她心里还怕“切糕容”配不上“玉器韩”呢。老年成有话:“回回手里两把刀,一把卖羊肉,一把卖切糕。”韩家梁家,是玉器世家,在回回里头就拔了尖儿了,像“切糕容”那样儿的街头摊商,是混得最不济的。虽说现如今老皇历一笔勾销,论起来,也还是不那么门当户对。容桂芳在娘家起小儿穷惯了,吃过什么?见过什么?进了韩家的门儿,恐怕一样儿也拿不起来,韩太太最瞅不上的是那种八辈子没见过世面的嘁嘁嗦嗦小家子气。再者说,容桂芳也是在不点儿大的时候,韩太大有过一点儿印象,不起眼的黄毛丫头,穿得踢拉趿拉,没正眼瞧过她。谁知道她如今长成什么样儿了?可别随她爸爸,也那么挫……

    韩太大收住了信马由缰的思绪,拉到非常现实的问题上来:天星既然已经把话挑明了,当妈的无论如何得表个态。她当然不能把心里想的都端出来,那样,儿子准得跟她翻儿,娘儿俩要是撕破了脸儿,好话他也听不进去了。可是,要是让她现在就对天星说“那敢情好”,她也做不到。如果允许这个家庭里的任何成员可以先斩后奏,以既成事实强迫她批准,那她这个一家之主的位置就等于是摆设了,这个头儿一开,以后谁都可以信性儿所行了,那还了得?想了又想,她这才缓缓地对儿子说:“天星,妈没旁的意思,只是问问。你都二十五了,自个儿知道操自个儿的心了,妈高兴;怕的就是我这傻儿子不会搞对象,还得让妈给你托媒人。容二姑娘要是成了,也好;设若不成呢?也不碍事的,家有梧桐树,还愁凤凰来吗?跟容二姑娘你们先谈着,好了,歹了,都别对不起人家。像这大冬天儿,齁冷的,领着人家娇娇的大姑娘瞎遛,就不是个事儿!赶明你约她上咱们家来玩玩儿呀,妈还想见见她呢!”

    天星听着听着,不觉坐了起来,他没想到妈妈的这场审问收场却这么和风细雨。和容桂芳交往了半年,他好几次想把这事儿告诉妈,可是话到舌尖儿,却张不开他那厚嘴唇。别看他跟妈说话那么倔,一句话能撅人一个跟头,其实心里很虚,总怕妈知道了这件事儿,万一不同意,他就坐蜡了。就瞒着,一直瞒了半年。其实,他是一直等着妈问,问起来就说,见干见湿反正豁出去了。今天他也没打算和容桂芳耽搁那么长时间,哪知道一聊起来,两人海誓山盟的,把一辈子的事儿都规划到了。别以为倔小子永远拙口笨舌,见人就憷,在容桂芳面前也情意绵绵呢,不觉到了半夜,才依依而别。遛了好几个钟头,其实一直在容桂芳家附近转悠,人家回家不远,他可费了事儿了。到家自然免不了受盘问,他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对妈亮了底儿。话一说出去,他反而觉得痛快了,何况妈妈也并没有让他难堪,话说得还挺通情达理的。他从心里感激妈妈,并且为自己半年来瞒着妈妈、刚才又粗野地对待妈妈而感到愧疚。就傻笑了笑,用尽量温和的腔调说:“妈,我和小容子说好了:赶明儿结婚时候,不让妈操心、费钱,各人把现成的铺盖合到一块儿,就行了。妈拉扯我不容易,我得让妈舒心……”

    韩太太微笑着打断了儿子的话:“那哪儿成啊?妈这辈子就这么点儿望兴,等我儿子结婚的时候,得好好儿地办一办!钱不用你着急,妈给你准备着呢!”

    天星听得高兴,说:“妈,哪天我带她来看看您?等过年的时候吧,我们放四天假呢!”

    儿子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躺下了。韩太太给他熄了灯,轻轻地退出了东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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