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1)(4)
时间:2022-03-19 作者:霍达 点击:次
“你瞎说什么!我怎么能跟楚老师比?”新月微微一笑,这个罗秀竹,一会儿自卑得不得了,一会儿又胡吹一气,你哪儿知道,不仅是你,也包括我,对英语都是刚刚入门啊!不要只在沙滩上听到涛声就忘乎所以,在我们的面前,是无边无际的大海!“罗秀竹,其实这些最简单的、最初步的东西,楚老师都给咱们反复讲清楚了,大概还是因为你胆子太小,不敢在课堂上当着大家的面儿练习,怕别的同学笑话。本来你就比别人基础差一些,自己再往后缩,就‘欠账’越来越多了。楚老师不是说过吗:”不怕慢,就怕站‘,你可千万别’站‘!努一把力,赶上去!你看,摩擦音〔δ〕、〔θ〕不是攻下来了吗?“ “Thankyon,这要谢谢你呀!”罗秀竹把刚才发誓不说的话又说了出来,不过,她这次说得好多了。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朝新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这有些滑稽的举动绝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诚地感谢新月帮助她摆脱了或者说开始摆脱困境,使她有可能在谢秋思和许多同学面前直起腰来,也不必一上英语课就害怕楚老师提问了。这一躬,意味着她向昨天告别,向自卑和屈辱告别…… 望着若有所思的罗秀竹,新月的心情也并不平静,她感到自己肩头的压力也不比罗秀竹轻松多少。五年的时间,将是一场路途遥远的马拉松赛跑,每个人都要经受耐力和意志的考验,争夺仍然是激烈的。名次是无情的。从小学到中学,她都是班上的第一名,现在进了大学,能不能保持这个地位,还很难说。将要来临的期中考试,就是全班新生第一次较量,实际上同学们已经在不宣而战,各自暗暗发愤。像谢秋思,别看她在为人处事上不大合群,有些小毛病让人背后议论,对待学习却相当勤奋,每天都早早起床到未名湖边去背英语,新月常常和她不期而遇。她像是很“笃定”地要夺魁呢!而新月则是决不甘心屈居第二的,她要让谢秋思的名字排在她的后面,尝一尝“还不如人家少数民族来得个灵”的滋味儿! 新月的思绪又像扬帆奋桨的船儿似的飞远了。罗秀竹却伏案埋头,一边念,一边写,神情认真得不得了。 “你在写……你写的是什么呀?”新月听着她口中念念有词,又断断续续,就扫了一眼罗秀竹的笔记本,那上面有图画,有英文,又有汉字,密密麻麻,像一本英汉对照的“看图识字”。 “这是我的笔记,你看不懂!”罗秀竹发觉新月在看她,连忙用手捂住本子。 “噢,有什么秘密吗?”新月倒被她的这一捂撩起了好奇心,俯下身去非看不可,“你不是在写……什么什么信吧?”她的意思是指“情书”,也很想窥探别人这方面的秘密,却又不好意思说出那个词儿。 “唉,我又不是谢秋思!”罗秀竹叹息着,索性把手挪开了,“你看好了,我记的都是语音!” 罗秀竹没有撒谎,她刚才写的就是“thankyou”,在旁边画着一张嘴,露着牙,牙缝儿里还用红铅笔画上一点舌头尖儿。“唔,你这样记,也是个办法。”新月感到罗秀竹的确在用心学。可是,再看下边,却发现英文底下注着一行汉字:“桑——可由”。 “这就不行了!”新月指着这行汉字说,“‘桑’和‘than’发音是不一样的,没有任何一个汉字能代表这个音!学英语的时候最好把母语忘掉,不要用汉语的发音方法去读英语,更不能用汉字注音,这样就容易念歪了,以后改都改不过来!” “啧,”罗秀竹又烦恼了,“我不让你看,你偏要看,结果把我的辛勤劳动都否定了!我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这是我的拐棍儿,离了它不好走路,一直是这样记笔记的!” “这个拐棍儿,恐怕要误你的事儿的!”新月伸手拿起那本笔记本,往前翻翻,尽是这玩艺儿。 罗秀竹茫然地看望着她。 “这又写的是什么?”新月翻到一页,停住了,手指着其中的一行,问罗秀竹。 “这……这是我记的日常用语‘明天见’啊!”罗秀竹说。 “啊?这是‘Seeyoutomorrow’?”新月读着罗秀竹写的那一行汉字,无论如何也忍不住要放声大笑了! 罗秀竹的笔记本上,端端正正地写的那一行汉字是:“谁又偷猫肉”! 夜幕降临了秋色浓重的燕园。 未名湖北岸,并列着雕梁画栋的德、才、均、备四座“斋”,是教工宿舍的一部分。备斋中,西语系英语专业一年级班主任楚雁潮的房间,锁着门。他并没有去礼堂看今晚的电影《马门教授》,下午到燕东园看望他所敬重的严教授去了,现在刚刚从那儿回来。 严教授是他的恩师,他是严教授最喜欢的学生。自从他进了北大,五年读书、一年见习,直到今年的任教,一直在严教授的手下。老师对他简直像一位父亲对待儿子,或者说他在老师的身上才认识了“父亲”的含义:爱得那么深,教得那么细,管得那么严。“一日为师徒,终生如父子”,老师对学生的一生所起的作用,实在比父母还要重要。严教授20年代毕业于牛津大学,回国后一直致力于英语教学,不知培养了多少学生。至今楚雁潮的学生还是他的学生,使用他主编的教材,由他来主讲,楚雁潮做他的助教。严教授的口、笔语都是第一流的,他本来可以在译著上取得相当高的成就,早年也曾有一个庞大的译著计划,却由于几十年的教学而耽搁下来,直到晚年仍难得余暇。因此,楚雁潮尽量让自己多承担一些工作,严教授的一整套教学体系,他也已经驾轻就熟了,老师完全信任他。渐渐地,授课基本上由他独立进行,他只须在每个教学单元向老师做一些汇报、求得一些指点,就可以了。他希望这样能为老师挤出在晚年愈加珍贵的时间,再留下一些译著。但现在严教授已经力不从心,年迈多病,视力衰退,连看书写字都很困难。刚才楚雁潮去看望他,他就连连哀叹:“唉!人生苦短,我恐怕连秉烛夜游都来不及了……” 一想到老师的这句话,楚雁潮的呼吸和步伐都加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