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缘(2)(4)
时间:2022-03-17 作者:霍达 点击:次
沙蒙。亨特跟在他的身后,兴致勃勃地和他一同观赏,十分乐意为他担任这次“航行”的向导:“……商代的双钩线,是琢玉工艺史上的一大成就;周代以后,曲线增多,工艺和造型不断改进,精细程度超过以往,日趋美观;到了春秋战国,已开始使用解玉砂,工具也进一步发展、定型,从开片、做花到上光都有了层次,可惜我这里没有这一时期的实物;这一件是汉代的东西,汉代的大件玉雕,琢工比较粗糙,但小件很细腻,您看这只玉带钩,造型小巧灵活,刀法简洁有力,就是所谓的‘汉八刀’;旁边的这件是唐代的,缠枝花卉图案明显地受到佛教影响,典型的唐代风格;宋元时代的东西,可惜我这里没有,那时的作品也是小件多,大件少,像读山大玉海是绝无仅有的了;这件青玉镂雕洗子是明万历年间的东西,您看,壶底有‘子网’二字,毫无疑问是陆子网大师的作品了。陆子冈所处的时代,高手如云,佳作如林,但那时的东西也有一些微瑕,往往在最后的碾磨阶段求形不求工,未臻完美;清代的琢玉技艺又推向新的高峰,出现了分色巧做和镂空、半浮雕种种琢法,您的宝船正是这种风格的体现。但我手头的这几件清代的东西都不是最好的,我是把您的宝船作为继承清代风格的典型作品收藏的,您这样的技艺,在北京我还没有看到第二个啊!” 韩子奇仿佛从一个长长的梦中清醒过来,无限感慨地说:“惭愧,惭愧!在祖先的遗物面前,我觉得自己还刚刚开始学徒啊!亨特先生,您从哪里学到了这么深的学问?” “从中国!”沙蒙。亨特谦逊地说,“中国的文物,中国的艺人,中国的商人,中国的学者,都是我的老师!韩先生一定知道北京有一位‘玉魔’吧?” “您是说‘博雅’宅的老先生?”韩子奇被唤起了无限怀念之情,原来沙蒙。亨特也是这样崇拜“玉魔”啊!“他是您的老师?” “是的,”沙蒙。亨特十分景仰地说,“老先生在世的时候,我曾经拜访过他几次,他的学识,他的谈吐,他的收藏,都像大海,我在他面前只不过是一粒尘沙!可惜,老先生过于珍爱他的收藏,许多东西都不肯拿出来见客,更不要说转让了!直到他去世之后,我才想方设法、几经周折买到了他的几样东西,您刚才已经看到了。这,就得感谢我的另一位老师了……” “他是谁?”韩子奇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谁是继老先生之后的另一位“玉魔”。 “蒲绶昌!”沙蒙。亨特微微一笑,“您的老板。” “他?”韩子奇疑惑地望着沙蒙。亨特,“他并没有学过琢玉啊!” “中国有句老话:久病成医。蒲绶昌先生见得太多了,这是最好的学习、研究。一件玉器拿在手里,他不借助任何仪器,仅仅用肉眼观看、用手抚摸,就能断代和鉴别真伪。他看玉,从造型、纹饰、技法、玉色、玉质许多方面着眼,并已把握每个时期比较稳定的风格特征,断代很少失误。有些常常被人忽视的细微之处,他决不放过,比如战国的蟠螭纹,有一个重要的时代特征,就是在双线细眉上面有一道阴刻线,若隐若现,如果看得粗心就容易忽略。蒲先生的眼力,恐怕琢玉多年的老艺人也未必能比啊!” “哦……怪不得!”韩子奇对蒲缓昌也叹服了,“可是,在汇远斋里,我很少听到他的这些谈论,也很少见到柜上有古物啊!” 沙蒙。亨特笑了:“货卖识家,蒲老板最重要的买卖并不是在门市上做的!比如这件商代玉块,”他转过身去,又走到摆在柜子中的那块“马蹄铁”形的玉器前面,“就是在他家里买到的,而他,又是从‘博雅’宅的子孙手中以极低的价格买来的,当时一共有三件……” “三件?您都买下来了?” “很遗憾,没有。当时有几位美国的、法国的、意大利的朋友,都慕名去看那三块玉块。蒲老板旁征博引,证明是商代玉块无疑,我和朋友们一致同意他的推断,并且估价每件五万元,三件嘛,就是十五万了……” “十五万?”韩子奇听到这个数目,忍不住惊叫起来。 沙蒙。亨特却不动声色地接着说:“当时,我们好几个人都想从蒲老板手中把东西买下来,可谁也没料到蒲老板说,他只卖其中一件……” “剩下那两件呢?他自个儿留着?” “不,毁掉!他当时就抓起了两件,‘啪!’摔在地上,变成了碎片!” “啊!”韩子奇仿佛心脏被人摘下来摔裂了,“为什么?” “为了钱!”沙蒙。亨特从肺腑中发出了一声叹息,说,“他毁掉了那两件,剩下的这一件就成了无与伦比的珍宝,身价立时猛涨,最后我以五十万的高价买到了手!” 韩子奇惊得张着嘴,半天都没出声儿。蒲绶昌那张高深莫测的脸浮现在他的面前,那张脸,是那么的可敬、可怕而又可恨! 沙蒙。亨特冷静地观察着韩子奇,等着刚才那番话的反应。他相信,金钱对任何人都会有强烈的诱惑力,当一个人被这种诱惑力所驱使时,聪明才智和计谋胆识才能得到充分的发挥。 韩子奇呆呆地站在陈列着稀世珍宝的柜子面前,躁动不安地攥着两只被汗水浸湿的手。 沙蒙。亨特认为他等待的时机已经成熟了。他盯着韩子奇的脸,一双淡蓝色的眼睛闪闪发光:“韩先生!您没有想到,被蒲绶昌先生打碎的那两块玉块还可以复原吗?” “复原?碎玉怎么能复原?”韩子奇根本没有想到,也根本不相信有这个可能。 “怎么不能?通过您的手!”沙蒙。亨特激动地指着他。 “我的手?”韩子奇茫然地伸开那双汗湿的手。 “照现存的这件仿制,做得一模一样!”沙蒙。亨特终于点出了他的目的,“这样,对我,对您,都是一件非常非常有意义的事情!韩先生,我之所以选中您作为我的合作者,除了您的非凡技艺足以胜任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发现您和蒲绶昌先生并不是一条心!我说得对吗?朋友!” |